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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夜笛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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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
杭州。
这条街是杭州城最繁华的街道。
江南一带最有名的绸缎庄,杭州城里最大的古玩铺子,汇集了江南美食的“珍味轩”,甚至寻欢客们最向往的“绮红楼”,都在这条大街上。
江南最大的书铺 “墨香斋”杭州商号,也在这条街上。
下了好些天的雨,又阴沉了好久的天,在今日终于放晴。
街上每一个人的心情似乎都随着冬日温暖阳光的照耀而晴朗起来。
迎面碰上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忍不住奉上友善的微笑。
街道两旁的商铺伙计们,也一改前些日子的没精打采,呦喝得格外卖力。
但无论外面是冷清还是热闹,似乎都对坐在“墨香斋”窗畔的人全无影响。
这个人,是一个姑娘。
一个年约二十四五,面容平凡的姑娘。
一个平凡到只要把她一丢进人堆,保证你立刻就会忘记她长得什么样的姑娘。
这个姑娘坐在窗畔,静静地看着书。
与其说她在看书,倒不如说她是在翻书。
因为她看书的速度非常快,翻开一页,扫上几眼,马上就翻到下一页。
她真是在看书吗?翻得这么快,她看进去了什么?还是说,她只是想要从书中找什么东西?
所以“墨香斋”的李管事一直都觉得这个新请来帮忙的姑娘很奇怪。
这姑娘是两个半月前来的,姓许,李管事叫她小许,店里的伙计小三叫她许大姐。
据小三说,其实她原本只是因为避雨进来随便转转的,不知怎么看着架子上的医书就突然像着了魔一样,脸上的神色古怪之极。
小三问她是不是想买书,她楞了好半天,却说只想看,不想买。
小三自然不同意。
这些书都是要拿来卖的,如果个个都像她一样只看不买,书都被摸旧了,还怎么卖?
她这才提出能否进来做事,说自己的钱袋被偷儿摸去,想挣点路费回金陵。
铺子里还有出版刻印那边一直都忙得很,现有的几个伙计早就应付不过来了。
因见她识文断字,又写得一笔好小楷,所以李管事把她留下来了。
随后,李管事发觉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因为小许太让人省心了。
每一本让她校对的书,她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其中的错漏之处。
仓库里的书,成千上万本,无论他们要找哪一本,她只消进去一会,就能找出来。
要摆出来卖的书,她更是从来想都不用想,就能放在最正确的地方。
而且她很安静,绝不像别的女人一般鸹噪。
只是太安静了。
总是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有时甚至连回答都不用,直接就动手做去了。
空闲下来,她只会做一件事。
看书。
尤其是医书。
每次都是挑上几本,然后从头到尾翻一遍,决不回头看第二遍。
李管事后来才知道她还带着一匹马。
就算她在这里干十年,工钱只怕也买不上这样一匹马。
她是真的缺盘缠吗?李管事很怀疑这一点。
小许,自然是许凝念。
除了许凝念,还会是哪个小许?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许凝念正看着书,突然听到一个苍老声音道:“小三,我托你们订下的《本草纲目》到了吗?”
小三道:“哎哟,是张神医啊。您老来的真是时候,这部书昨日刚送到。我给您拿去。”
他找了一圈,道:“奇怪,早上还在的,怎么不见了?啊,对了!”
小三小跑到许凝念身边,笑道:“许大姐,书看完了吗?张神医来取书了。”
许凝念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华服老者正朝这边看来。
许凝念叹了口气道:“五十二卷,近二百万字,就算我看得再快,这会儿也看不完。”
她恋恋不舍地瞄了瞄手中的书,忍不住朝那老者道:“张神医,能否请您多等小半个时辰?”
张神医有些诧异地道:“姑娘也是杏林中人吗?”
许凝念咬了咬唇,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对这些书有些兴趣,随便翻翻。”
张神医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先看无防。老朽左右无事,看看其它书也成。”
许凝念欠身致意,然后坐下,继续翻书。
张神医瞧着,不由张大了嘴,这……这是看书吗?
他一把拉过小三,悄声问道:“小三,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三道:“你说许大姐?她是我们铺子里请来帮忙的。她呀,平时没事就喜欢这样翻书。”
张神医道:“今天你们铺子里的人倒少。李管事呢?”
小三道:“难得好天气,李管事带夫人到孤山赏梅去了。怎地您老没去?”
张神医呵呵笑道:“人老了,起得早,我一早上就去转了一圈才过来的。这会儿去孤山的人只怕多着哩!”
过了一会,许凝念总算是把所有的书都翻完了。
她把书还给张神医,微微笑道:“张神医,让您久等了。谢谢您的书。”
张神医不由拈了拈胡子,眉头皱了起来,更止不住叹了口气。
年轻人读书不求甚解,哪有这样乱翻书的?简直是瞎胡闹!
西湖北面湖中有孤山,东连白堤,西接西泠桥,孤立湖中,故名孤山,亦名孤屿,因多梅花,也称梅屿。
孤山梅花有名,据传源自北宋诗人林和靖。林和靖曾独居孤山二十年,留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咏梅名句。他爱梅如妻,视鹤如子,死后就葬在了孤山的梅树下。
今年孤山上的梅花开得特别早,特别美,特别香。
更何况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所以来孤山赏梅的人也特别多。
楚留香却直想叹气。
他苦笑着道:“我说,姑娘们,咱们究竟是来赏梅的,还是来看人的?”
宋甜儿噘起小嘴,道:“早知道这么多人,我宁可躲在房里睡觉……天气还这样冷!”
她搓了搓冰冷的手,想了想,干脆将手插入楚留香的怀中,道:“楚大哥,帮我暖一下。”
李红袖道:“你在江南也住了这么多年,怎的还是这样怕冷?”
楚留香笑道:“再住二十年三十年,只怕她还是会怕冷。有些天生的习性,那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
宋甜儿藏在他怀中的手忍不住狠狠在他身上掐了一下,不满地道:“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忍着痛,无辜地眨着眼道:“我说什么了吗?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李红袖却娇笑道:“甜儿怕冷,那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有句俗话不是说,狗改不了吃……”
话音未落,她已娇笑着跑开。
宋甜儿的脸都气红了,骂道:“死红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跺着脚,追了上去。
苏蓉蓉无奈地笑着,摇头道:“这两个丫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会儿。”
一会儿,李红袖和宋甜儿两人,一个逃一个追,笑着叫着,又跑了回来。
梅花虽美,又怎及得上年轻美丽少女们娇美的容颜?
一时间,赏梅人的目光,倒有一多半被吸引到楚留香四人这边。
李红袖躲在楚留香身后,喘着气笑道:“你实在是不该追我的,先取笑你的可不是我,是楚大哥。”
宋甜儿停下来,恨恨地道:“反正你们两个都一样坏,以后别想我做饭给你们吃!”
她拉着苏蓉蓉的衣袖左右摇晃,道:“蓉姐,你看他们,老是欺负我。”
楚留香道:“看来咱们的甜丫头这回是真的恼了。楚大哥跟你赔罪,晚上……不成,今日怕是没空位了,明日罢。明日请你去‘珍味轩’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宋甜儿转嗔为喜,眼珠一转,道:“不够。今天这么多人,赏梅也没什么意思了。就烦请楚大少爷你今天晚上月下折梅,我拿来插瓶。梅花不好看我可不收哦。”
皓月高悬,夜空一碧如洗。
皎白的月光洒在梅林,象笼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
月光下的梅枝曲折疏横,影子落在地上,微风拂过,轻轻摇曳,更显神秘清幽。
夜深人寂,淡淡的幽香传来,就连楚留香这平时鼻子不太灵光的人,都嗅到了梅花淡雅的香。
他悠然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居士这句诗堪称千古佳作。月夜赏梅,又有多少人能领略这其中的意境呢?”
楚留香在梅树间穿行。
梅花傲然绽放,冰肌玉骨,风姿卓然。
他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抹倩影。
伊人孤洁,宛若寒梅。
却不知此时她又在何方呢?
两个多月前,他因着许凝念的一番话,去了松江府的“掷杯山庄”。
“掷杯山庄”的主人左轻侯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外,亲手烹调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
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掷杯山庄来住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鱼鲈之思。
但这次,他却并非只是为了品尝左二爷妙手亲调的鲈鱼脍,而是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因为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薛衣人恰好就是左轻侯的死对头,而且恰好也住在松江府。
许凝念话中暗藏机锋,他也抱有同样的怀疑,想弄清楚那神秘的杀手组织首领是否真与薛衣人有关。
楚留香在松江经历了一连串诡异、离奇、荒唐的故事,成全了两对为爱而不惜用上“借尸还魂” 这种计策的有情人,也最终查出那杀手首领的确就是薛衣人装疯扮傻的二弟薛笑人。
薛笑人最终以自己的鲜血洗清了他所犯下的罪恶,但楚留香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天下第一又如何?
薛衣人的寂寞、孤独,还有面对亲弟弟自尽时的痛悔、悲哀,只会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唯一让他觉得有所安慰的,是一点红再也不必受人所制,可以过些平静的生活,他也不必担心许凝念被这杀手首领报复了。
但是柳无眉背后那个神秘的组织呢?
借尸还魂和薛笑人的事刚完结,他又立刻被卷入“蝙蝠岛”的阴谋,根本没时间去探寻那个不知名的什么“宫”的底细。
话说回来,目前手中一点线索也没有,想要找到“他们”又谈何容易?
更奇怪的是,“他们”既未再次找上自己,这段时间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自己这边无事,但许凝念呢?她是否也还平安?
楚留香叹了口气,折了几枝梅,正待回去,却听到远处一缕笛声悠然响起。
楚留香一怔,喃喃道:“想不到如此冷夜,还有人雅兴更胜。”
他忍不住就想去瞧个究竟。
心念既动,身形已拔起,足尖在梅树梢头一点,已跃出五六丈,而满树梅花竟似连颤都未颤动一下。
楚留香衣袂翻飞,身形轻烟般掠过满山梅树,又掠过湖岸一株株残柳,最后终于停下来。
苏堤畔,拱桥上,一个白衣男子正倚在桥边吹笛。
楚留香静立树后,悄然望去,只觉那男子在月华下翩然似仙,风采出众,让人心折。
等他一曲吹完,楚留香方朗声笑道:“这位仁兄真好雅兴,一曲‘梅花三弄’,正好应景,笛音清亮,声彻云霄,更可见兄台内力不凡。”
那男子的目光往楚留香这边一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却突然身形一动,冲天而起,双臂展开,如大鸟一般在空中一旋,便落在湖岸。
他足尖沾地,脚步不停,瞬时只见一道白影如飞一般飘向远处。
楚留香的好奇心又被勾起。
这人内力之强,轻功之高,实是平生罕见。
楚留香不禁精神一振,跟着掠了过去。
月光下,只见一道白影在前,一道蓝影在后,迅疾如飞,快逾闪电。
幸好夜深人静,四周无人。若是此刻有人在湖畔,只怕要被这两条鬼魅般的影子吓晕过去。
楚留香遥遥跟在那白衣男子身后,过了一会才发现,那男子其实也没想往哪去,却绕着西湖兜起了圈子。
他心下一怔,哑然失笑。
原来这位仁兄是想跟他比试轻功来着。
只不过,这位仁兄的轻功只怕并不在自己之下,自己已跟了半个时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竟似丝毫未变。
楚留香好胜心一起,一声清啸,足下发力,竟比先前又快了两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那白衣男子蓦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楚留香也停了下来。
那男子缓缓道:“盗帅楚留香,轻功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留香摸摸鼻子,道:“原来兄台认得在下……兄台的轻功亦是天下少有,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那男子没回答,却自嘲般笑了笑,道:“原以为我这身轻功不会弱于你,谁知还是差了些。”
楚留香微笑道:“我这轻功不过是平日用来保命用的,不足一提。”
那男子瞧着楚留香,傲然道:“你也用不着谦虚。你这般功夫若还不足一提,其他人岂非都成了跳梁小丑?”
他双臂突又一挥,并未转身,身形平平朝身后树林倒退而去,笑声远远传来:“我轻功虽比不过你,其它可就不一定了,将来自有机会再向楚香帅领教一二。”
楚留香提步欲追,最终还是停下来,摸摸鼻子,喃喃道:“这人到底是谁?倒是傲气自负得紧。江湖中何时多了这么一位气宇不凡的年轻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