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酒醒》鄢陵守夜

18、第十八章 空谷浅溪

　　纪辋川足足昏睡了三天。
　　醒来后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着守在床边未曾合眼的颜天涯，虚弱的笑道：“你包得像个粽子！”
　　“刚醒就这么有精神？”颜天涯还是带着那副调侃的笑容，可是却掩饰不了脸上的疲态。
　　环顾四周，纪辋川得出结论：“我们脱险了。”
　　“是是，恭喜王川公子了，只不过那些人现在搜寻的目标变成了咱们两个，可要委屈王公子同我一道避避风头。”颜天涯笑得一脸奸商。
　　“不要，你的事干嘛老是烦我，你个烂人……呜呜”口是心非的拒绝。
　　“好好好，等你身体好些了，便帮你找最好的人”
　　“你还欠我个无名公子……”纪辋川随时随地都不忘打蛇随棍上狮子大开口。
　　颜天涯恍惚有一瞬失神，随即温柔笑到“好，我们就去找无名。”

　　一个月后，颜天涯果然带着纪辋川乘小舟顺水而下。
　　一条细船，蓑木低矮的舱顶，窄小而古旧的船体被渭水浸润出深深的木纹。
　　只有两个人，几坛酒和一个架着温酒的小火炉。
　　纪辋川爱煞了这条小舟，一眼瞥见它泊在水边清透的鹅卵石旁时，透出淡淡的笑意，小舟身后是一抹温吞的溪水和一望无际山势峻峭的峡谷。
　　“好漂亮的青檀木！”纪辋川忍不住轻轻抚摸这上面的纹理，低声赞叹道，“也不枉我们骑马几十里来这个渡口！”
　　“我还以为你会比较喜欢颜家的商船。”颜天涯看着纪辋川孩子般的笑意说道。
　　“凤栖梧桐，洞箫风鸣。既是去找无名公子，又怎可如此煞风景。”纪辋川看看四周一派青山秀水，“可惜这天然景致的渡口却如此荒凉。”
　　两人刚刚由一名在江边垂钓的白发老翁指引，下马前行，缓缓而至，看到早已准备好泊在岸边的小船。
　　颜天涯一笑：“颜家的最隐蔽的渡口又岂是旁人可以随意出入的。这守在渡口的老翁按辈分也应叫一声‘曾老先生’，你便知这位老先生和渡口在颜家的分量了吧。”
　　纪辋川咋舌：“不愧这老先生见你也没个笑容，果然竖子不足与谋啊！横竖也是个重要地界，怎么不派高手却派个爷爷在这里？”
　　“此地隐晦荒凉，别说常人无法轻易找到，就是找到了，曾老先生也不吝让他领教下毕生绝学。”
　　也是，别说好吃好玩的，就是见个人也费劲，不练武功能干嘛啊！再想想纪三白以前在荒芜人烟的滁涧练武的时候，纪辋川摸摸下巴，一脸顿悟的点点头：“高手果然都寂寞啊！~”
　　老翁依旧垂钓，却远远能听到隔空传音而来：“少主人何必过谦，天色不早，还望早些启程。”

　　纪辋川看着搁浅在浅水的小船，扬起脑袋问：“这个要怎么推下水？”
　　颜天涯道：“艄公和纤夫即可便到，他们入山门走的是官道，我们入山走的是颜家的密道。”
　　纪辋川笑笑：“无妨。两个人的旅行又何必假手于人？”言下之意是要自己搞定。
　　弯腰把脚上的紫锻小靴脱掉，手一扬扔进船里，然后把衣摆塞进腰间，将白色的衾裤挽到膝盖，纪辋川哗啦啦下水：“你再不快点天可真的黑啦。”
　　溪水水花四起，沾湿了纪辋川的袖子和膝盖旁的衾裤。白皙的小脚踩在水里，冰凉的从深山流出的溪水流过脚踝，有点刺骨，却异常温柔。
　　纪辋川打了个寒噤，峡谷的寒气重，他异常虚弱的身体虽然在颜天涯的调养下有所好转，却耐不住凉气。
　　虚软无力的小手运足了力气在船舷上划过，用力，再用力，小船却没有一丝要动的意思。纪辋川皱眉，男人啊，经历挫折不可避免，他大可耸耸肩就算了；可是在另一个男人面前丢脸，他要么考虑以身相许，以后就这么吃他的玩他的用他的兼让他当苦力，要么就得杀人灭口一雪前耻，让他知道小爷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想着想着，身后一紧，被一个人抱起轻轻放在船上。“我的客，自然没有亲自动手的道理。”
　　一句话，给足了纪辋川里子和面子。
　　颜天涯踩着浅浅的溪水，一任衣襟下摆被溪流打湿，他暗中运了几层功力，推在船舷，小船入水，汇入溪流，颜天涯翻身上船，在纪辋川身边坐下来。
　　摇摇晃晃的小船顺着溪水而下，渐渐进了峡谷，两旁山势陡峭，抬头望着，天空只有从峭壁的缝隙中透过一条光柱，溪水时深时浅，深的地方水平如静，浅的地方露出光滑的大石头，上面长满青色的苔藓，小船几乎擦着龙骨而过。
　　纪辋川和颜天涯围在白玉牡丹沉香小火炉旁，纪辋川抄起酒壶趴在船舷上喝酒，不时用另一只手去捞水里的小鱼。
　　“晚上怎么办？吃饭呢？”纪辋川玩兴不减，开始探腰下去。
　　“出了峡谷，再行一段路我们会在一个小渡口停留一晚，晚饭也会有人安排好的。”拦腰把纪辋川拽回来，帮他把几乎要贴到水面的袖摆挽好。“后面的水会越来越深，不小心掉进去就只能一路漂去见无名了。”
　　“好啦。知道了。”端坐回船上，却悄悄捏起盘子里的小点心，把碎屑挑起，撒在水面。
　　小船幽幽，一路鱼儿随行。
　　颜天涯也不理他，只要他别太出格，便由着他玩，自顾自烧水，泡茶，然后闲心静气看着一脸调皮的纪辋川怎样试图捞起那些贪吃点心渣的小鱼。
　　没有少年意气，没有浮世苍苍，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事都淡去。做所想做，说所想说。与纪辋川在一起的一切都简单到直接。
　　不需猜度。更不需等待。
　　“王川！”
　　就留在我身边吧。
　　纪辋川回过头，深黑的眸子星辰闪耀，带着一点迷惑，带着一点不解。
　　“不，没什么。天黑水凉，还是不要再玩了。再将之前教与你的曲子弹习一边吧。”

　　天黑前，果然小船顺水行出峡谷，流入了渊河。
　　水势浩大，却异常平静，四周由一片峡谷转眼间豁然开朗。重峦叠嶂的山势连绵却不险绝，树木葱茏甚至有些枝桠已经贴紧水面，各种鸟鸣在山峦间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纪辋川在船上很有气势地站起来，撸起袖子，手在嘴旁做喇叭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喂！~~~~~~~~”
　　空谷回响。扑棱棱飞起林间无数惊鸟，在渊河上空徘徊良久才缓缓离去。
　　飞鸟明显比弹琴更吸引纪辋川，只见他瞪大眼睛惊奇道：“好多鸟！~~”
　　颜天涯无奈笑笑，将他推开的古琴放在自己膝头，琴音又起，却明显顺畅自然了许多。
　　音如人。那曲肆意随性的逍遥叹失了前音，却带着说不尽的落寞与苍茫，被颜天涯演绎的精妙绝伦。
　　纪辋川不识音律。颜天涯就那样微笑着一弦一音的演奏，淡淡的看着他。
　　看着他微扬的脸，林间的最后一抹光透过树木照射过来，像一道道利剑穿过稀薄的空气，淡色的微光照在白皙的脸上，眼睛微眯，享受着喧哗过后林间异样的静谧。
　　仿佛对着一个永远不能明白自己语言的人，倾吐心声。

　　纪辋川突然回过头，晶亮的眼睛望着颜天涯道：“颜天涯，你知道么，我有一个心愿，要找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熟悉它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狂风雨雪，然后在那个地方，终老一生。”身后衣袂翩跹，在林间的山风中悠然而起。
　　那一瞬，颜天涯怔住了。
　　摒去了一切繁复瑰丽，这个孩子要求的只是一方土，一个家，如此简单，那一瞬的回眸像暌违人间千年的精灵，清丽脱俗，却粲若星辰，让人心驰神往。

　　没有心的颜天涯在那一瞬邂逅了真正的纪辋川。
　　怦然心动。
　　多少年后，当颜天涯独自一人只身回到渊河时才蓦然惊醒，便是从这一刻起，他对他卸下防备，然后义无反顾，输得彻底。

　　顺流而下，没有彼岸，渡人，渡心。

　　黄昏的玫瑰红烧得天边艳丽，旁晚的冷风却凉了许多。
　　颜天涯拉下自己的大麾给纪辋川裹严，纪辋川像个小球一样缩在火炉旁，挑剔吃着盘子里的点心，仔细认真。
　　“过了这段急流就到小渡口了，我已经吩咐人给我们准备热水和饭菜。——你少吃些点心吧，一会吃饭的时候又嚷着饱了。”
　　颜天涯夺了纪辋川不断往嘴里塞的芙蓉糕，手伸出船舷，稍稍用力，那块芙蓉糕便碎成小沫成了江中鱼儿的餐点。
　　看着一脸羡慕嫉妒的纪辋川，颜天涯叹。

　　以前在颜府养病的一个月里，颜天涯发现纪辋川许多坏习惯，爱吃甜食，只要是伸手能够到的点心干果都不能幸免。任性的纪辋川甚至把他的新茶黄山毛尖从茶筒里倒掉，藏进他偷偷跑到颜府外面买的白皮酥。
　　结果颜天涯在宴请贵客时打开罐子竟是满眼的“福寿安康”！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颜天涯哄着纪辋川，没来由的纵容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