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酒醒》鄢陵守夜

17、第十七章 温柔谎言

　　纪辋川在颜天涯的怀中一震。两人直直坠地。
　　“天涯！”纪辋川失声道。胸口绞痛生生呕出一口血。
　　刚刚若不是他突然脱力失手，颜天涯也许可以逃出这箭阵。
　　周围煞气萦绕，几十名杀手已经尾随而至。他们，逃不掉了。

　　从小靴子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攥在手心，纪辋川半跪在地将不省人事的颜天涯掩在身后，小豹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着四周的竹林
　　那手却是轻轻颤抖，仅仅是不让刀子落地便已经费劲纪辋川气力。

　　颜天涯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颜天涯，你先走吧。”纪辋川轻轻道。
　　身后的颜天涯默默解了穴道。只解到第三处，便已是脸色煞白。
　　嘴角猩红点点，落了土地。

　　背后一声锦帛裂。
　　纪辋川手中刀落地。
　　颜天涯将辋川甩上背，手腕和前臂以搂抱的姿势交叠，用折得宽厚的布条捆在一起。
　　“颜天涯，快放我下来。”
　　“闭嘴。我在，你在。”
　　被颜天涯重新背到背上，纪辋川突然不再做声。
　　颜天涯向着杀手的包围圈直直走过去。背后空门大开。风动影动，翠竹林里十面埋伏，杀机顿起。
　　“你也不怕谁在后面一箭将咱俩穿个糖葫芦。我可是肉盾。”纪辋川小声提醒。
　　“放心。”颜天涯轻轻抖了抖手中折下的一段青竹节。“我过之处，绝不留活口。我颜天涯向来说到做到。”
　　转眼声音清淡温和，“若是累了，就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下。”

　　颜天涯果真说到做到。
　　杀手伏于前，四面簌簌竹叶轻摇，血色漫天似霰，从青竹叶尖无声无息滑落。绝响而安静的世界，杀气腾腾鸟兽噤声。伏在颜天涯背后的纪辋川轻轻舔掉那青丝上滑过的血痕，温热腥甜。
　　将头靠在颜天涯背上，向后微微望去，远处落日飞霞，竹影阑珊，天边倦鸟一片夕照祥和。
　　脚下却是血流成河。

　　他突然想起那时颜天涯微笑着说：“只是练过几年。”

　　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屠戮。
　　这样笑着的颜天涯。
　　说着那样温柔的谎言。

　　冰凉的手紧紧攀附着颜天涯，乖顺而安静的任他带他到天涯海角。
　　颜天涯极为隐忍的轻咳，心口微痛。却是知道，制掣自己的药在恣意发动体内真气后，终于失效了。
　　日落峡下漫天飞霰，血色迷漫。

　　“小川，听到鸟鸣了么？那是灰雀。”
　　“恩。”
　　“刚刚看到几株车前草，可以消肿，不过我们现在没有时间采它们了。”
　　“恩。”
　　“王川，别睡。”
　　杀出重围的颜天涯背着纪辋川穿过密林躲避追杀。不能让昏昏沉沉的纪辋川睡去，颜天涯不断的跟他说些什么。
　　纪辋川轻轻的应着。
　　用头轻轻蹭蹭男人的脖颈，这个早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仍然稳稳背着他向前的男人，此刻宽厚温暖的脊背是如此令人安心。
　　“颜天涯，你走过很多地方？”
　　纪辋川轻轻为颜天涯拂去落在发上的树叶。
　　“对。我少年游历，像你这个年纪，便已经去过很多地方。”重伤的颜天涯背着迷糊的纪辋川，所过之处猩红血渍漫延，不知是谁的身上滴落的。“你若是喜欢，等身体好了，天涯海角，我便带你一起大江南北的游历，将各处的风俗异景慢慢讲给你。”
　　背上的纪辋川乖顺的点点头。
　　“在……我这个年纪，江湖是怎样？”纪辋川问。
　　“那时的江湖，小人多于枭雄。”
　　纪辋川点点头。
　　“若说绝世无双，惟只一双人可当此名。与这两人相比，现今赫赫有名的江湖人，也只不过是英雄已殁，勉强出头的泛泛之辈罢了。”
　　颜天涯慢慢的回忆，声音格外的温柔。“马踏山门，剑挑江湖，所为不过痴缠一生。那两个可称英雄的人……正是当年的魔教教主纪骁和天下第一剑师聂易然！”
　　纪辋川微微一震。
　　看不见颜天涯的表情，纪辋川却觉得他的表情应当是是悲悯而羡慕的。

　　一段轰动武林惊天动地的爱情，让天下多少有情人唏嘘不已。
　　自那之后，北沙隐退不再引弓，聂易然自此绝迹江湖了无踪影。江湖黑白不相染指的成规也日渐严厉。
　　缓缓，纪辋川问道：
　　“还有呢？”
　　颜天涯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后仍然是平缓无波的声音。“当年邪公子无名正值弱冠，情窦初开，也想与青梅竹马相守一生，却……终因为正邪不两立放弃与爱人长相守。从此独自一人隐遁江湖……”
　　温热的液体顺着颜天涯的左肩缓缓而下，青衫浸湿，心头一片温热。
　　“王川，别睡……”颜天涯侧头亲吻昏迷的纪辋川不断溢出鲜血的嘴角，颤声轻声道：“独留我一人，也会寂寞。”

　　纪辋川极为异样的轻伏在颜天涯背上，若不是那双早已冰凉的小手越来越紧的抓住颜天涯的肩膀，颜天涯会以为他早已睡着。
　　“王川……”颜天涯轻声唤着。这是颜天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到纪辋川发病的样子。
　　纪辋川把头靠在颜天涯的背上，身体痉挛，声音微颤：“太阳下山了么？好冷。”
　　颜天涯把染满了腥红鲜血的衣服脱下给他披上，仍是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杀手在身后步步紧逼，这样也只能逃的了一时。只有出了平谷城，才能和接应自己的暗卫汇合。
　　“王川，你真是……不懂得爱惜自己。”
　　颜天涯轻轻的说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心疼纪辋川，却也知道，在这样年纪的少年本就应该游历天下过无忧惬意的生活。
　　像一只金丝鸟困在笼子里，死水一般平静的迎来每天，只为延长一点点本就短暂的生命，可以容忍这样活着便也不是他的小孩纪辋川了。
　　“你是不是想说……自己的身体，平日，平日不知克制珍惜……活该日后遭罪？”纪辋川痛得牙齿打颤仍然不忘毒舌。“我要是你，这时候就干脆把人往外一扔，全当做不知道任他自生自灭，这样才能给个教训……”
　　颜天涯轻轻叹气。“乖乖闭嘴。”
　　看着将自己紧紧背在背上的颜天涯，纪辋川虚弱却得意的笑：“可要是现在不看个够本吃个够本，尽情玩个够本，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那不是更亏？”

　　颜天涯脚下稍滞。
　　有一种莫名的痛突然刺进他的心。

　　纪辋川知道自己也许某一天就会突然死去，一直都知道。

　　等待太过接近的死亡对于这样一个还只能算是孩子的人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却还要经历脱骨剜肉般的痛苦。
　　颜天涯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纪辋川会如此热心的寻找一个爱人。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存在过他的生命，至少，会为生存找一个理由。

　　一个痛不欲生却仍然求生的理由。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心疼，心动。
　　颜天涯看着他，觉得当初的决断也许是一个错误。

　　当后援的杀手追踪而到时，颜天涯正坐在森然古木下，怀里安睡着一个漂亮少年。
　　剑未出鞘，平放于地。却让人感到隐隐血气凝重。
　　颜主凤眉低敛，目光缱绻温柔，尽数落在怀中人的身上。

　　有人欲上前击杀，被为首的者拦下。
　　“此人心机甚重，此刻刻意如此，小心有诈！”
　　两方对峙，却只有一方小心谨慎。实在不能不让人疑心。
　　虽然是杀手死士，却也并不希望贸然丧命。周旋良久，四周的杀手仍然迟迟不敢上前。
　　有一人突然抽刀向前，未及近身，长剑一闪刺破咽喉，瞬间鲜血溅满青竹。
　　“谁，还要找死？”
　　颜主仍没有将目光稍移，那气势万钧，犹如此刻身后是千军万马簇拥之下。
　　天生的王者之气震慑四方。无人再敢贸然上前，只是慢慢逼近，缩小包围。

　　扑棱一声惊鸟冲出树林。
　　众杀手心中一惊。
　　“终于来了。”颜天涯轻挑凤眉，轻声一笑。
　　仿佛蓦然凭空冒出许多人，四周杀手一个个竟是悄无声息瞬间倒下。

　　“属下来迟，让颜主受惊。”众人跪到颜天涯面前。
　　颜天涯没有说话，只是终于安心的轻轻闭上眼睛，任心腹将他和纪辋川小心抱起。
　　穿过那些断手截身却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残骸，任凭那些睁大的眼睛惊骇的看着真的无法动弹分毫的颜天涯，竟是仅凭着气势震慑了江湖一流的好手。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