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吻过的锈色伤痕》RemarkableLoser

2、回忆·锈迹斑斑的伤疤

　　梅雨是乘着绿皮火车的轮毂声来的。
　　林穗把脸贴在车窗裂缝处，任由潮湿的铁腥气渗进毛孔。07:06分的城际列车永远弥漫着隔夜泡面的酸腐味，第三车厢第九排座位下黏着片干涸的口香糖，形状像极了她藏在素描本夹层里的全家福——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登台前的合影，父亲的手还完整地搭在钢琴漆面上，未被机床切去三根手指。
　　"前方到站：青森疗养中心。"
　　机械女声报站时，雨水正顺着车窗焊接缝蜿蜒成透明的蜈蚣。林穗数着月台上锈蚀的栏杆，第七根立柱上有她用美工刀刻的竖线，今天该划第三十一道了。栏杆尽头蜷着只瘸腿黑猫，翡翠色的独眼倒映着她头发上的红色发卡——周野上周强行塞给她的那枚，说什么是无意间在学校商店里看见的，觉得很适合她，明明大家也还没熟悉到可以互送礼物的地步吧，真是个奇怪的人。
　　护士站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
　　精神病院的探视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与腐烂水果混合的气息。林穗数着地砖裂缝向前延伸，第三十九块瓷砖上的褐斑像极了母亲烧毁的那架施坦威钢琴漆面裂纹。推开307病房门的瞬间，某种熟悉的音阶从耳膜深处浮起——是降E大调音阶练习，母亲曾用这串音符当手机铃声，直到火焰吞没所有旋律。
　　"穗穗，他们把调号藏进雨里了。"
　　女人蜷缩在窗台防护网投下的菱形阴影中，枯瘦的手指正疯狂抓挠不锈钢栏杆。林穗看见防护网新增了三道锁链，锁眼灌满凝固的蜡油——上次母亲试图用生日蜡烛烧开这里。
　　“小穗你看，妈妈把夏天种在琴键里了。”女人尖细的声音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枯瘦的手指却突然抓住她腕骨，母亲的眼白泛着注射镇定剂特有的瓷青色。林穗低头看着被塞进掌心的东西：一簇沾着铁锈的栀子花，花瓣像被浸泡在不知名药液中，呈现出防腐标本般诡异的鲜红。她注意到母亲指甲缝里的暗红色碎屑，那是上周被砸坏的电子琴按键残渣。
　　消毒水混着腐坏苹果的气息中，林穗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素描本被翻开到铁轨那一页。母亲用红药水在断崖处画满音符，那些暗红色的四分音符正在梅雨季的潮气中缓缓晕开，像从伤口溢出的血乐谱。
　　"你看，D大调的列车要进站了。"母亲突然转身，病号服领口滑出半截银链子，坠着枚被烧变形的钢琴键，"等月光铺满第七根枕木，我们就沿着降B小调的铁轨..."
　　林穗沉默地拧干毛巾。水温刻意调低了两度，这是护士长的秘方——低温能短暂冻结疯癫的神经突触。当毛巾擦过母亲锁骨处的烫伤时，那具枯瘦的身体突然剧烈震颤，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正从五脏六腑往外窜。
　　"火！穗穗快看，火在琴键上跳塔兰泰拉舞！"
　　尖叫撞碎在防护网上，化作一地玻璃渣似的颤音。林穗被猛地推倒在地，后脑勺磕在翻倒的轮椅轱辘上。视线模糊的刹那，她看见十八岁的母亲正在记忆里燃烧——象牙琴键在烈焰中卷曲成婴孩的指节，那架价值连城的施坦威钢琴正吐出蓝紫色的信子，把《月光奏鸣曲》舔舐成灰烬。
　　护工冲进来时，林穗正徒手拍打母亲病号服上不存在的火苗。镇定剂推入静脉的瞬间，女人腕间的束缚带绽开血丝，像五线谱上突然迸发的颤音记号。林穗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母亲抽搐的手指在地面抓挠出五道平行的血痕。
　　记忆在心脏刺痛的瞬间决堤。七岁生日那天的夕阳透过琴房彩窗，将母亲的长发染成蜂蜜色。林穗蜷缩在三角钢琴共鸣箱内，透过音板裂缝看母亲踩下延音踏板，肖邦《雨滴》前奏化作水银从她指尖倾泻。然后所有音符突然扭曲——母亲尖叫的声浪震碎了吊灯，水晶碎片坠入琴键缝隙的响动，像极了铁轨与车轮摩擦迸发的尖叫。
　　火焰是从低音区开始蔓延的。母亲将整瓶威士忌浇在琴弦上时，火苗顺着铸铁钢板爬向她的丝绸睡裙。林穗永远记得那种灼热的气流如何掀翻琴谱架，燃烧的《哥德堡变奏曲》乐页如同黑蝶扑向她眼睑。母亲最后捂住她眼睛的手掌，残留着琴键的松木香气。
　　列车穿过隧道的轰鸣将林穗震回现实。她低头查看从前被烫伤的疤痕，恰似当年飘落在灰烬里的樱花瓣。
　　返程列车的空调出风口滴着褐色的液体。林穗蜷缩在最后一排，把素描本摊在膝头。周野补上的橙色光点正在铁轨尽头晕染，她鬼使神差地添了盏信号灯。铅笔尖突然折断时，车窗外的暮色里掠过一片熟悉的樱树林——这趟列车会迂回经过学校后山。
　　手机在此时震动。
　　陌生号码传来张照片：画室储物柜的玻璃门上，贴着张被雨水泡皱的速写。那是她上周遗落的草稿，画着母亲病房的防护网，此刻却被人在铁栏杆间添了朵橙色的波斯菊。照片边缘露出半截黑色护腕，缠着绷带的食指正指向防护网外虚构的星空。
　　雨突然下大了。林穗的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方，迟迟未能落下。列车钻进隧道时，她在漆黑的玻璃上看见自己唇角微弱的弧度——这让她想起今晨在便利店货架间，周野假装整理商品却偷偷摆正她弄歪的工牌。
　　隧道尽头的光刺破瞳孔的瞬间，手机再度震动。
　　"信号灯应该画在枕木左侧32厘米处。——铁道检修工之子"
　　——
　　霓虹灯浸泡的午夜像颗融化的水果硬糖，在便利店落地窗上黏连成混沌的光斑。林穗将第三筐关东煮码进冷藏柜时，听见电子门铃发出哮喘般的嗡鸣——有人把湿透的雨伞卡在了感应区，伞骨折叠处泛着生锈的铜绿，如同母亲病房防护网上剥落的铁漆。
　　"欢迎光临。"
　　她垂眼擦拭收银台，不锈钢台面倒映出周野洇湿的球鞋。他整个人像从长江里打捞上岸，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制服袖口晕开墨渍。货架间红色的"双十一促销"标签在他脸上游移，如同某种加密的摩尔斯电码。
　　"暴雨天还值大夜？"他抽出暖柜里最后一瓶热阿华田，铝罐碰撞声惊醒了休眠的监控摄像头。红光扫过他手腕上新换的绷带，那里渗着星点血迹，像是有人用刻刀雕了截断续的琴谱。
　　林穗的扫码枪顿了0.3秒。昨天画室撕裂的画布边角还沾着奶茶渍，此刻正在她胃里翻涌成苦涩的潮。她瞥见周野的购物篮里躺着盒晨光蜡笔，包装袋上的熊猫被雨水泡得发胀，黑眼圈晕染成青灰色。
　　"一共四十六块八。"
　　声音比自动门提示音更冷。周野掏硬币的动作突然滞住，一枚氧化发黑的五角硬币滚向货架底部——那是他父亲从广州寄来的最后一枚旧版硬币，边缘留着锯齿状的磨损。弯腰时他后颈的刺青一闪而过：绿皮火车头穿过梧桐隧道，日期定格在2011年3月7日。
　　"当心射灯。"
　　他突然攥住她探向货架的手腕。虎口处的茧碾过烫伤疤痕，像砂纸打磨结痂的旧创。林穗触电般缩手，看见那盏松动的射灯正在头顶摇晃，钨丝在玻璃罩里苟延残喘，将两人的影子拧成麻花状投在方便面堆头上。
　　暴雨在此时攀至顶点。
　　周野假借避雨赖在报刊区，把《篮球先锋报》翻得哗啦作响。林穗蹲身整理酱油货架时，听见他每隔五分钟调整一次坐姿——塑料凳的吱呀与母亲病房轮椅的声响共振成隐秘的和弦。她突然意识到，自从篮球场事件后，第三层的84消毒液总诡异地出现在收银台旁。
　　"要盘货了，我可不会让你白看了这么久的书。"她故意提高音量，指甲掐进海天蚝油的塑封膜。
　　"巧了，"周野晃了晃不知从哪摸出的强光手电，"后仓灯泡坏三天了吧？"
　　霉味与速溶咖啡粉在后仓发酵。手电光束切开黑暗时，惊散了啃噬纸箱的蟑螂。林穗的工牌在光晕中摇晃，照片上的她抿着唇，眼里沉淀着比库存积灰更厚重的青黑。
　　"你搬水，我点货。"
　　他擅自分工，手电光柱刻意避开她的方位。林穗抱起箱农夫山泉时，听见身后传来圆珠笔划纸的沙沙声——比往常更绵密，像春蚕啃食桑叶的深夜。
　　手电骤然的熄灭让时空裂开罅隙。
　　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林穗的太阳穴突突狂跳。母亲烧钢琴那晚也停过电，她记得火焰是如何在视网膜烙下永恒的幽蓝。
　　无尽的黑色盖住了她的双眼，左手也在不经意间不小心磕到了货架的边缘，细微的疼痛刺激着林穗的神经，渗人的红色在黑暗中绽放。纸箱脱手的瞬间，有人从身后托住她的手肘，体温穿透两层浸湿的棉质布料，带着操场塑胶跑道的余温。
　　"看顶上。"周野的吐息扫过她耳后翘起的碎发。
　　手电不知何时倒插在货架顶端，光束经天花板铝扣板折射，竟在后仓蛛网密布的角落造出片星图。光斑在霉渍间游移，某处酷似猎户座的形状让林穗喉头发紧——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清醒时，用烧变形的钢琴键贴片在她掌心勾画的图案。
　　"便利店星空限定款。"周野用笔尖戳了戳光斑，绷带散开半截。林穗突然看清那根本不是伤口，而是用红蓝笔交替描画的地铁路线图，荆挑站被着重圈出，旁边潦草写着"老头包子铺"。
　　光明重临的刹那，林穗发现某排货架旁标注"消毒液补货，某人手抖" 。
　　暴雨将息时，周野正踮脚修理那盏故障射灯。林穗看见他T恤下摆因动作掀起，后腰的疤痕宛如一截脱轨的绿皮火车——与父亲寄来的硬币日期严丝合缝。他拧紧膨胀螺丝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仿佛曾无数次为漏雨的出租屋加固窗框。
　　"接着。"
　　他抛来枚锈迹斑斑的钥匙扣，造型是迷你铁路信号灯。林穗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就听见他补充："仓库捡的，别多想。"
　　电子门铃再度嘶鸣时，灯光正切开逐渐变小的雨帘。周野的背影融进昏暗的街道前，突然转身点了点自己锁骨。林穗疑惑的回头，在镜前扯开衣领——那里沾着星点橙色的蜡笔痕，形状神似他昨夜在防护网素描上添加的波斯菊。
　　收银台底层，不知何时多了盒云南白药创可贴，上面印着高铁穿过油菜花田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