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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樱花与篮球 ...


  •   四月的风总带着股欲言又止的潮气,将樱花瓣搓揉成春天细碎的叹息。林穗蜷在石阶凹陷处,画板支在膝头像块残缺的盾。这是她第三十七次画这条樱花道——自转学至今,每周二下午四点的阳光会恰好剖开图书馆的玻璃穹顶,在石板路上淌出一道琥珀色的溪流。此刻那溪水正漫过她褪色的帆布鞋,在素描纸边缘凝成半干的水渍。
      铅笔尖戳破两层宣纸时,她听见骨骼在皮下发出细弱的响声。母亲曾说钢琴家的手指是活的,会自己找寻琴键间藏着的幽灵,可她如今只会用这双手把白颜料搅成浑浊的灰。就像此刻,明明蘸的是茜草红,落在纸上却成了阴郁的普鲁士蓝。樱花不该有铁锈味的,她盯着自己发抖的腕骨想,就像那架施坦威钢琴燃烧时,本该飘出松香味的青烟,而不是把整个童年的天空都染成化不开的靛青。
      "小心!"
      惊呼声与篮球破风的锐响同时抵达。画板在膝头猛烈震颤的瞬间,她错觉是母亲病房的防盗窗在摇晃——每个探视日的午后三点,那个穿着条纹病服的女人总会用输液管敲打铁栅,直到护士将镇静剂推入她青紫色的血管。
      二十一张素描纸雪崩般倾泻而下,其中一张贴着周野的小腿滑落。他弯腰时汗珠顺着后颈跌进衣领,在白色球衣上晕开深灰色的地图。林穗嗅到海盐与碘伏混杂的气息,这让她想起上周在便利店打翻的消毒液,黏稠的液体在地砖上爬行的轨迹像极了母亲发病时瞳孔扩散的纹路。
      "蓝色樱花啊。"少年屈指弹了弹画纸,指节与纸面碰撞出空荡荡的回响。他的护腕松垮地堆在腕间,露出小臂上一道陈年疤痕,形似被拉长的五线谱休止符。"美术课写生时,隔壁班女生画的都是粉白色。"
      林穗伸手去够散落的画纸,袖口滑落半寸,腕间烫伤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蜡质的光。周野的视线在那处停留了千分之一秒,喉结细微地滚动,仿佛咽下了某个呼之欲出的疑问。他的影子斜斜压在她的画上,将铁轨尽头的断崖切割成更锋利的形状。
      "野哥!教导主任在抓迟到!"体育馆方向炸开一声带笑的咆哮,惊起樱树梢头打盹的麻雀。周野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没动,食指突然抹过画纸一角。林穗这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藏着抹极淡的橙红——像是儿童水彩颜料,又像是凝固的晚霞。
      "明天赔你新的。"他将画纸按原顺序叠好,最底下那张铁轨图的边缘多了个模糊的指印,锈色斑驳的枕木间突兀地绽开一小朵暖橘色,像黑夜裂了道缝,漏出点似是而非的星光。
      林穗抱起画板转身时,八重樱正成片坠落在她发间。周野站在原地数到第七片花瓣落地,忽然抬高声音:"喂,你喜欢铁轨吗?"
      风卷着零落的问句撞上美术楼斑驳的外墙。三楼的某扇窗户后,半幅未完成的油画正在阴翳中渗出油彩——画中是燃烧的钢琴,琴键化作白骨,正从火场伸出嶙峋的手。
      ——
      第二天傍晚。
      暮色像瓶打翻的蓝墨水,顺着美术楼螺旋楼梯的缝隙往上爬。林穗蜷在第三画室最北角的阴影里,面前摆着半罐凝结的钛白颜料。窗台上风干的矢车菊标本在穿堂风里簌簌发抖,把最后一缕紫调的光斑投在她新换的素描本上——封皮残留着球鞋印的凹痕,是今早某个冒失鬼的道歉信物。
      敲门声是裹着奶香的。
      周野斜倚在门框上,左手拎着便利店塑料袋,右手食指勾着杯奶茶的提绳。青柠色的吸管突兀地插在焦糖布丁奶茶里,像在灰调水粉画里硬生生划了道荧光记号。他肩头沾着樱花瓣,随着呼吸起伏缓缓滑落,在亚麻地板上洇出极淡的粉渍。
      "赔礼。"他晃了晃塑料袋,素描纸摩擦声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石膏像。大卫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奶茶杯壁凝结的水珠,一滴,两滴,在寂静中砸出微型海啸。
      林穗的画笔悬在调色盘上方。群青与赭石在刮刀下绞成淤血的紫,正顺着画布静脉流向那列永无尽头的铁轨。她听见塑料袋窸窣的响动近了,混着篮球鞋特有的橡胶底与木地板摩擦的吱呀,仿佛有火车轮毂碾过神经末梢。
      "乌龙茶卖完了。"周野把奶茶放在画架旁边,杯底压住她上一张未画完的铁轨,"店员说这款布丁奶茶..."
      画笔突然横扫而过。
      焦糖色的液体在帆布上炸开,顺着铁轨的裂痕渗成狰狞的树根状。周野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滩污渍正贪婪地吞噬着画中的枕木,像极了监控视频里母亲将安定片倒入水杯时的涟漪。
      "出去。"
      少女的声音比石膏像的断臂更冷。周野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有枚月牙形烫疤,与他小臂上那道疤痕同样年深日久。窗外的麻雀突然集体振翅,惊落三楼某扇未关严的窗户,哐当声震得画架上的《燃烧的钢琴》簌簌落灰——那是美院留级生未完成的毕业创作,绷带似的画布缠满整面西墙。
      "铁轨少画了十四根枕木。"
      周野用吸管戳破奶茶封膜。乳白色奶盖涌出的瞬间,整个画室突然浸在某种温热的腥甜里,像被阳光晒化的太妃糖。他指尖沿着画布边缘虚划:"从信号灯到断崖,每三十二厘米一根枕木,你这里..."
      林穗猛地拽过画布。帆布撕裂声惊飞了矢车菊上的粉蝶,那抹蓝紫色倏地撞向周野的球衣下摆。他本能地后仰,后腰撞上堆放静物的木柜,一筐干枯的莲蓬头哗啦啦倾泻而下,黑褐色的孔洞在地上滚成沉默的蜂巢。
      "你怎么知道铁轨的尺寸?"
      发问比质问更轻,裹着颤巍巍的尾音。周野弯腰捡起颗莲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那些死去的孔洞:"我父亲以前是铁道检修工。"他说这话时,喉结在暮色里上下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金属质地的苦涩,"他总说枕木间距是活人与亡灵的楚河汉界。"
      奶茶杯壁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那滴坠落的水精准击中画布上的铁轨断崖,将周野偷偷补上的橙色光点晕染成朝霞的形状——他趁她转身时,用藏在裤袋里的儿童蜡笔点了颗太阳。
      "赔礼在袋子里。"他倒退着走向门口,影子被斜阳拉长成铁轨的延伸线,"素描纸下面是松节油,店员说你昨天盯着它看了三分钟。"
      关门声惊醒了顶灯接触不良的电流。在忽明忽暗的惨白光线里,林穗扯开塑料袋的手指突然僵住——五包素描纸中间,躺着张便利店收据和一瓶透明的松节油。她小心的将收据拿出来,收据背面用丙烯马克笔画着简易地图:从学校后门到西巷奶茶店的路线中,每个转弯处都标着樱花图案。在第七朵樱花旁,极小字写着:"货架已修好,不必踮脚"。
      林穗怔了一下,她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为了画下那个拐角最美的樱花,踮着脚找了好久的角度,那棵樱花树旁边刚好就有一个锈迹斑驳的货架,可能是隔壁杂货店不要的旧物,林穗本来想站上去好让自己能看清楚一些,但是那个摇摇晃晃的货架属实有点吓人。
      “他人其实还蛮不错的嘛”,林穗用着可能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轻轻的说着。
      她转头望了望窗外,夕阳似乎已经快收走画室里的最后一丝光线,最后一缕天光熄灭的刹那,画室顶灯突然短路。在频闪的惨白光线里,铁轨尽头的断崖泛起幽黄的磷光——周野不知何时用夜光颜料补了盏信号灯,暖橙色的光晕正穿透层层叠叠的灰蓝,像从深海浮出的月亮。
      林穗眼睛一亮,幽黄的信号灯在眼里反复播放,耳边仿佛听到了火车鸣笛的轰鸣声,这时她才想起来周野似乎也是画室的学生,只不过是隔壁班的,所以才对他没什么印象。
      四月的夜里,春天的风带来树叶摩挲的声音,粉红的樱花似乎再次在黑暗里抽出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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