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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靠近·夏日蝉鸣与心跳 ...


  •   暑假。
      画室举办了写生活动,地方不远,就在临近学校的海边,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就能看到。
      海风裹挟着盐粒刮过耳廓时,林穗听见了钢琴燃烧的噼啪声。
      写生基地的礁石滩上,美术生们支起的画架像排列整齐的墓碑。她蜷在离群最远的暗礁凹陷处,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涨潮线——那根深褐色的海藻带蜿蜒如母亲静脉注射后的淤青。远处篝火晚会的喧闹声被浪击碎,零散地漂来啤酒罐拉环迸开的脆响。
      "你画错了。"
      周野的声音混着海蛎子腥气贴上来时,她正给浪尖描上靛青的阴影。少年湿透的篮球裤滴着水,在礁石上洇出小片暗色地图。他食指戳向画纸边缘:"潮汐轮廓该是符合透视的,你这里..."
      林穗"啪"地合上速写本。夹在扉页的贝壳项链应声断裂,滚落礁石缝隙。那是七岁生日时母女俩在北戴河捡的月亮贝,此刻正在周野球鞋下发出细弱的碎裂声。
      "别动!"她突然抓住他脚踝。
      潮水在两人僵持的瞬息漫过脚背。周野感受到她掌心的烫伤疤痕正硌着自己踝骨,那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赌债单上被烟头灼穿的窟窿。月光从云隙漏下时,他看见她脖颈处新添的抓痕——昨夜母亲在视频探视时突然发病,隔着屏幕抓挠出的血道子。
      "贝壳里住着海妖的舌头。"林穗低头摸索礁石缝,潮湿的发丝扫过他小腿,"我妈说的。"
      周野突然单膝跪进海水。浪头打来时他整个人像座熄灭的灯塔,肩胛骨在湿透的白T下绷出锐利的翼形。当他从水下捞出最后一片贝壳残骸时,腕间的运动手表开始闪烁红光——那是他偷偷设置的潮汐提醒,比当地海事预报精确七分钟。
      "赔你。"他变魔术似的从裤兜掏出条贝壳手链。廉价的旅游纪念品,塑料珍珠间嵌着褪色的海星吊坠,却在某个贝壳内壁用荧光笔写着极小的"7:06"。林穗认出那是自己每周乘高铁去疗养院的车次时刻。
      涨潮的轰鸣声骤然迫近。
      林穗转身时踩到裙摆的青苔,整个人向后仰进潮汐形成的暗流漩涡。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的刹那,她看见十八层病房的防火门在眼前晃动,母亲焚烧被褥的浓烟正从门缝涌出。挣扎中有人箍住她的腰,带有篮球茧的掌心紧贴她腹部的烫伤,仿佛要隔着皮肤把光揉进那些溃烂的记忆里。
      "抓紧!"周野的吼声撕开浪墙。他右腿被藤壶划开的伤口正渗出血丝,在海水里绽成诡异的珊瑚状。林穗的指甲深深掐进他肩膀,那里有去年全国联赛留下的旧伤,此刻重新撕裂的疼痛竟让他清醒——就像父亲第一次挥起酒瓶时,他故意用额头迎向碎玻璃的锐角。
      当两人湿淋淋地瘫在安全礁石上时,篝火晚会已近尾声。周野摸出防水袋里的葡萄糖口服液,咬开塑封的动作像极了野犬撕扯猎物。林穗机械地吞咽着甜腥液体,视线惊魂未定的黏在远处星星点点的霓虹灯。
      "为什么..."她开口才发觉声带浸了盐。
      周野没有回答她莫名的问题,突然扯开左肩衣料。月光下,四道平行的疤痕宛如琴弦,最新结痂的那道还泛着粉。"上个月在教务处窗外,"他笑得像生吞了海胆,"听到你拒绝特困生补助。"
      远处传来带队老师的呼喊。周野起身时,有什么从他裤袋滑落。林穗捡起那个锈迹斑斑的Zippo打火机,机身刻着模糊的"青松疗养院"字样——和她参加疗养院活动赠送的纪念品一模一样。
      潮声吞没了她的质问。周野逆光走向篝火余烬的背影逐渐模糊。林穗摸出速写本,就着月光轻轻勾勒出男孩的背影。海水泡皱的纸页上,铁轨不知何时已延伸入海,画里码头的边缘,有人用荧光笔添了艘纸折的小船。
      ——
      篝火的余烬在夜色中蜷缩成暗红色的瞳孔,凝视着沙滩上稀疏蜿蜒的血迹。此时画室的大家早已经享受完篝火的洗礼,各自躺在远处的沙滩上聊着天。林穗蜷坐在巨石的阴影里,周野的校服外套裹住她湿透的身躯,袖口残留的汗咸味与海腥气绞成无形的绳索。美术老师喝剩的江小白酒瓶横在脚边,月光经过琥珀色玻璃折射,在她锁骨处的蜡笔痕上烙下跳动的光斑。
      "手。"
      周野单膝跪进砂砾,医用绷带在掌心抖开时惊飞了寄生蟹。林穗缩回绽放着些许血红的指尖——那是刚刚不小心被礁石割伤的——却被他强硬地扣住腕骨。碘伏棉球擦过伤口的瞬间,她听见他后槽牙摩擦的声响,像是要把某种汹涌的情绪嚼碎成沙。
      "你父亲..."她忽然开口,海水泡胀的声带发出风箱般的嘶鸣。
      周野的棉签陡然折断。他转身去够双氧水时,后腰的绿皮火车疤痕从衣摆下露出半截,2011.3.7的刺青日期正在结痂,如同铁轨枕木上新刷的沥青。浪头打湿的购物小票从裤袋滑落,林穗瞥见"同仁堂安宫牛黄丸×2"的字样,价格栏被指甲反复划出沟壑。
      "赌鬼的肝比铁轨还硬。"他笑着拧开葡萄糖液,玻璃瓶碎裂声与十二岁那年的除夕夜重叠。那年父亲把年夜饭钱押在赌局上,他举着菜刀守在赌坊后巷,刀刃至今还藏在美术教室储物柜夹层。
      林穗的掌心突然贴上他左肋。那里有条五公分的凸起,是去年在地下球场替队友挡钢管留下的。"像不像没接好的火车轨道?"他引导她的手指触摸疤痕的结节,远处传来夜钓者的铃铛声,惊散了正要爬上她脚背的沙蚕。
      潮风卷来篝火复燃的噼啪声。周野忽然扯开绷带,那里用红蓝笔描着地铁线路图,龙华站标着星号。"他现在这里揉面团,"他指尖碾碎一粒砂,"每天四点半起床,案板上的碱水味比酒臭好闻。"
      林穗本来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用手在素描纸上无聊的画着,她的炭笔却在此时折断。黑粉渗入她的素描纸,将雪白的素描纸染成模糊的泪痕。她鬼使神差地在本子边缘旁画了朵樱花,笔触掠过樱花瓣时,两人同时想起篮球场那日——她也是这样安静的画着樱花,此时身旁却多了一个人。
      "该你了。"
      周野变魔术般摸出母亲病房的探视记录本。林穗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缩成针尖,她看见每页空白处都画着铁轨速写,最新一页的枕木间距被红笔修正,页脚蜷缩着歪斜的音符——那是母亲发病时反复念叨的《卡农》。
      "你跟踪我?"她扯裂的记录本在风中翻飞,纸页如垂死的白蝶坠入火堆。周野徒手探进烈焰抢救残页,掌心顿时鼓起透明的水泡,像坠着一串泪形珍珠。
      "上周三你在店里摔碎关东煮锅,"他甩着灼伤的手轻笑,"是我赔给店长三百块,他是我叔叔。"火光照亮他睫毛上的海盐结晶,每一粒都折射出她夜班时的剪影:擦拭货架的,核对库存的,对着过期便当发呆的。
      林穗突然扯开左袖。月光下,二十一道伤疤沿静脉排列,最新那道还泛着嫩红。"去年除夕,"她将酒精棉按在伤疤上,"我妈把输液管绕成五线谱。"火苗在她瞳仁里扭曲成琴键的形状,远处传来海警船的鸣笛,与记忆中消防车的呼啸重叠。
      周野的回应是扯下运动护腕。青紫交错的腕部皮肤上,黑色记号笔写着高利贷还款日期,最新那行"6.15"被划上血色的叉。"明天我要去地下球场,"他故作姿态的转动着踝关节,"赢了就带你去个地方。"
      篝火突然爆出最后的火星。在光明的残骸中,林穗忽然拿起炭笔游走在他校服袖口,樱花轮廓逐渐吞噬了陈年血渍。当海雾吞没最后一粒星子时,他们发现彼此的手正以相同的频率颤抖——就像母亲病房那台总在凌晨两点五十七分震颤的除颤仪。
      潮水漫过脚踝时,周野从灰烬里扒出枚烧变形的硬币。2011年的五角钱在高温中蜷曲如母亲的首饰盒,他将其按进林穗掌心:"押给你,明天见。"
      守夜人清扫篝火残渣时,发现沙地上刻着两行交错的轨迹,尖锐物划出的还款日期缠绕着乐谱 ,在轨迹交汇处,沙地的凹痕正被潮水温柔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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