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风声 ...
-
再喜欢的事情变成谋生的手段后,都不会令人太开心,顶多处于痛并快乐着的中间阈值,在跷跷板上循环往复。
宝香也是同样的。
从初中开始看漫画起,宝香也学着自己画画。
从手绘到鼠绘,大学学会csp,接稿赚钱报班提升再赚钱,稿价从几十爬到过百,再从三位数到四位数,从画私稿到也能接到商稿。
从大二起她基本能负担自己的开销,不需要再向各自成家的父母讨要生活费。
只要愿意开稿,不愁单子接。最敬业的那几年,各种职业病接连上门。
腱鞘炎反反复复,颈椎、脊柱、腰椎间盘纷纷出问题,每天都怀疑眼睛色弱,感觉第二天真的会瞎。
宝香感到自己在透支生命,也不得不感概人得服老。
她存下的钱不多,够自己躺平独自生活,意识到再这样画下去只会把攒下的钱砸进医院后,她开始降低拉磨的强度。
但她没有停止拉磨。
湖岸度假村建成不到十年,对着湖光,延着山势,占了半面慢山,去年又要向两侧开发,但刚出了消息还没确切定下。
小院、泳池、洋伞、棕榈树,阳光透过百叶窗顶,在秋千边缘,影子与乳白色大理石瓷砖间隔落成琴键。
天未经稀释,刮刀挖一团钴蓝,三四下抹匀,远处带几笔云彩,没有任何构图的考量。
气温卡在美好的二十度,嗅一嗅,没一点冬天的味道。
宝香坐在琴键“哆”的位置,抱着平板电脑用笔调整曲线。
她画的太认真,以至于简青旭在院门外站了多久都不知道,伸懒腰时才看见。
简青旭手搭在横格栅栏上,戴着墨镜,看她坐在斑驳的影子下,穿着一件日光黄的宽松毛衣。
“那么悠闲,要不要过来给我开个门。”
宝香高举的手放下来,攥着笔起身:“赵垠呢?”
“先去给赵叔请安了,”他摘下墨镜,捏捏眉心,像是还没睡醒,看见宝香沿着泳池边走过来,“你走稳点,等会儿掉下去了我可不想翻栅栏来捞你。”
宝香看了,自己离泳池起码半米,站在原地瞅他。
简青旭笑出声:“捞,一定捞!这样可以开门了吧。”
打开门,宝香让他进来,轻轻一瞥,他脖子上戴着的银色链子露出一截,被太阳晒成快融化的亮白。
宝香趿着鞋快步往回走,踩在草坪石板边缘崴了下脚。
简青旭两步跟上,伸手拽着她衣袖往旁边拉了半步:“都说了小心掉下去。”
“你把我袖子都快扯坏了。”
他拉起宝香的衣袖,针织毛衣被拉出一排排方形小孔。
宝香只能拍他的手,像打在铁门上。
他一副嬉皮笑脸不正经的模样,眼睛黏着宝香:“没事,扯坏了我再赔给你。”
“先把我问你要的东西给我。”她摊开手心。
“那个啊,小柳发给我了。”
——
简青旭三四口就把三明治吃掉,坐到宝香旁边,她正在认真地看柳晋元发来的消息。
“许稚上边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瞟一眼,显然已经提前看过,“原配太太病故后,他爸爸才续娶了他妈妈。”
“他爸爸挺喜欢他的,那两个哥哥就不一定了。”
“嗯,我看到了。”
简青旭转向她坐着:“你打听他干什么?”
虽然能猜到宝香肯定不是因为看上许稚才打听他的消息。
“我楼下那个男的,半夜在我门口转圈那个,我觉得是许稚派来的。”
简青旭喝着水,被呛得咳嗽:“为什么?因为给他家公司爆黑料?那也是他先不讲究。”
宝香答道:“因为他有病。”
直击要害。
健康的人没法和脑子有病的人讲道理,宝香深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耍尽手段就为了让人答应和他交往,”她趴在桌上,手臂垫着下巴,“我其实挺怕他的,大学的时候。”
手臂上椭圆形的几块痂还没掉完,有些痒痒的。
宝香讲起许稚做过的事,语气倒是很平静。
简青旭不能理解:“他有病吧?”看看宝香嫌他说废话的迷茫眼睛,确信点头:“对,他有病。”
他咳了两下,手肘碰两下宝香的肩:“其实——”
“其实什么?”
“咳咳,我之前问了一下小柳,他的建议是,”简青旭卖个关子,瞥一眼她的表情,“是等。”
“许家现在是三分天下,许老爷子是许稚的底气。但是许老爷子已经住院快一年了,恐怕就是这几个月的样子。一旦他走了,只要一点点外力,许稚就得滚蛋。”
他托着下巴:“比如发配到海外开拓市场?”
听上去是可行的,不算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可是,什么叫“之前”?
他之前没事问柳晋元这些干什么?
宝香枕着手,忍不住歪头瞟过去,他头侧到一旁,摸摸自己的耳朵。
他耳垂有一点红,无瑕的太阳穿过,将毛栗似的发尖染成半透明的褐色。
“这样,”她顿了下,“不会很麻烦柳晋元吧?”
“麻烦?他偷着乐呢,”简青旭换一只手拄腮,懒洋洋、明锵锵地垂眸,“邢爱洋,知道吧?”
是明荆刚扑了的电影的女一号,明荆当家大花旦。
宝香浮想联翩,睁大眼睛:“他俩?”
“你瞎想什么?”
“我没。”
“小柳出力,帮忙弄走许稚,明荆解约放人,小柳想给邢爱洋投钱单独拉一个公司。”
“那他俩——”
“他俩什么也没有,就是合作关系。”
宝香低低“哦”一声,没有新鲜八卦听还有点失落。
她突然意识到在与简青旭对视,无言时令人尤其难安。
小叶榕哗哗响。
风用力地刮,“呼呼”绕在耳畔,长发向后,像水流中飘荡的虹河苔,也会漾出水面,像树,像藤蔓,奋力向上生长。
细细的枝叶打在脸上,让眼睛眯起,睫毛如芦苇交错,目光愣愣地朝着一个方向。
她很难形容眼中的简青旭是什么模样,用最擅长的画笔也不行。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有伸出的手,停在三厘米的位置。
他手干巴巴地做了几个动作,放在椅子上撑着,嘴巴在说话,但淹没在风声里。
宝香疑惑着皱眉。
“弄下头发,都乱了。”简青旭凑近了点,声音终于穿过风声。
宝香把散在脸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
她想听的其实不是这句。
“肚子饿了,去吃饭吧。”她坐直身子,卸下腕上的发圈扎好头发。
她起身去屋里拿东西,简青旭敲敲脑袋,打了好多关心的腹稿,一句也没用上。
宝香从屋里拿着水瓶出来,菱格长裙向一边鼓起:“你不去?”
简青旭仰望着,嘴硬道:“我刚吃了。”
“那我自己去了。”
宝香二话不说往院门走,听见他脚步紧跟着,一步踩在草上,一步踩在石板上。
她脚一停戳在地上,简青旭差点撞到。
她转头:“你不是吃过了?”
“嗯,是吃过了,但感觉还是有点饿,可能是你的三明治是小鸟版,只能喂饱小鸟胃。”
宝香哼哼笑笑,板着脸把水瓶扔到他怀里去。
——
冬樱花比春日的要鲜艳一些,不需要柔情似水的浪漫,像一张张糖水片那样,只是更秾丽,更自在的在深冬里刺破深沉。
宝香礼貌微笑,把菜单递给服务生。
簇簇的早樱开在餐厅窗外,近乎玫色但更俏丽的红把光洁的桌面映红。
窗户像园林常用的格扇,桌则是一池长方的潭水。
简青旭靠着椅背,位置有些窄,腿伸长一些就会碰到宝香的鞋尖。
“我也准备休息一段时间,”他理了下领子,双手支成三角,前倾身子靠近,“下午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或许睡个午觉。”
“那明天呢?”
“不知道,明天再想呗。”
“那你知道什么?”
简青旭揶揄一句,宝香悻悻:“要你管。”
“要我管的话,那就和我一起去运动,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好像听不懂人话,好像语文不及格,好像故意的。
宝香冷着脸:“想都别想。”
宝香发现她和简青旭聊今天,聊明天,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但又很默契地不问从前。
尤其是从分开到现在的十年,双双回避,不问不答。
十年前的春风吹的什么树都理了杀马特发型,十年前日出时开始化去的霜比下雪还冷。
十年前宝香的下巴颏还有点钝,她会无缘无故从篮球场边路过但是不停下看一眼。
简青旭想叫她时,她已经走的很远。
十年前宝香答应他一起毕业旅行,但她一句“抱歉”就放了他鸽子。
为什么?
不应该有一个解释?
吃着午餐,心里很闷,肚子已经被话填饱了,却一句也倒不出来。
赵垠来时,宝香和简青旭饭正吃到一半,他搬一把椅子,兴冲冲的:“哟,宝香,好久不见。不是要商量大事吗?你们怎么还有心情吃饭啊,我可是从我爸的魔爪里逃出来的。宝香,你就说吧,我保证指哪打哪,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这么……这么那啥,我指定给你当小弟。”
宝香卷了意面塞进嘴里,忽然觉得简青旭也不是那么幼稚烦人了。
简青旭把赵垠的爪子拍下桌去:“吃着饭呢,你能不能有点餐桌礼仪。”
赵垠嗤笑,对着宝香:“你就说吧,那个姓许的是不是给你找不痛快了,你就说吧,我要是连好同学都帮不了,那也不用出门了。”
他挺热心的,宝香讪笑:“我们,我们准备等一段时间,柳晋元已经安排好了。”
“啊?”赵垠痴呆。
“啊!”赵垠失落。
“你不该有些什么他惹你的证据吗?带兄弟冲锋啊直接把他挂起……”简青旭不管三七二十一捂他嘴巴。
赵垠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呜呜赖赖,最终含恨举双手投降。
宝香看得揉眉头:“赵垠,人的同情是有限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处于弱势地位,只会让人反感。再说了,网上骂他几句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可能还会很高兴呢。”
“听见没有,分析到位。”简青旭松开他,指着宝香狠狠点头。
赵垠是典型的傻缺富二代,这五个字无关褒贬,仅仅是个再贴切不过的形容词。
他缺根筋,具体是哪根不知道,但好像每根都短了一寸。
所以他琢磨了半天才懂。
宝香和简青旭已经吃到最后一口,他摸着下巴点头:“有道理啊。”
“等等,”赵垠比了个缓一下的手势,“我们?谁们?能不能把我算上?”
“不能。”宝香和简青旭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