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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胶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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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香记忆里,教学楼是耀眼的白色。
连栋楼框走一大片天,看久了眼睛会刺痛,如现在大中午的太阳一样,没有半点藏私,晒得整个塑胶场都在灼热反光。
宝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来,坐在篮球场边被晒成半融化状态,手在脑门前搭个屋顶,看着简青旭他们在球场上抢一个球。
简青旭简单冲了澡换身衣服,和赵垠约到球场,就着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叔叔、大爷一起玩。
她刚刚就该果断回去,现在看着一排水瓶、衣服、手机,想走也走不了。
头晕眼花,细汗冒出来,宝香俯身埋头在腿上,昏昏欲睡。
快睡着时,朦胧中听见脚步声。
她抬头,眼镜掉在膝上,模糊不清的身影走过来,拎起搁在一旁的外套披在她头顶。
洗衣液生涩的味道里混着一股淡淡的雪松味。
阳光被遮挡,蒸发的感觉忽然远去。
“你要不要先回去,脸都晒红了。”简青旭站着她面前仰头喝水,高大的影子黑沉沉铺下。
宝香用手背试一下,脸颊滚烫。她歪着头抬脸,阳光在瓶底聚成一个星星般的亮点,嵌在简青旭轮廓上的光是惺忪的。
“我躲会儿就好了。”
“行。”简青旭扔了水瓶又跑回场上。
宝香盯了一会儿,简青旭运球、上篮,偏爱够在篮筐上利用惯性晃一秒再落下来,好似在表演什么独门功法。
他再一次落地,回头看宝香,她把披着的外套当帐篷拉上,只留出十根手指。
顿时没了什么心思,简青旭把球扔给赵垠:“我休息会儿。”
他慢悠悠走到场边,仔细看她。
像一朵刚冒头的菌子,菌子穿着方头皮鞋的的脚动了动,又轻又快地向内收了一丁点。
简青旭拄着膝盖弯下腰,鼻尖几乎擦到厚实的布料,睁大眼对着伞盖认真观察。
她小拇指又抽搐一下,紧张兮兮地弯成勾。
他听见她控制呼吸缓缓吐气,大约心里咒骂了八百遍他怎么还不走开。
这衣服可不怎么透气,宝香在里边估计快闷坏了,他歇了捉弄的心思,拍拍菌子。
“睡着了?”
披着衣服的人不答应,简青旭干脆在旁边坐下。
半晌,宝香钻出来,露出半张熟透的脸:“我刚要睡着。”
她蹙起眉,纸一样薄的眼皮被压出褶子,叠在轻盈的睫毛上。
“骗我,你明明就在装睡。”
宝香把衣服掀开,手一抬挥到简青旭身上:“不要你管。”
嗯,这次学聪明了。简青旭手铺在膝盖上,手背垫着下巴,俯首也来不及藏住笑。
“还是顶着吧,小心等会儿中暑,我还得给你冰镇藿香正气水喝。”他提着衣领抖抖,双手展开一半,又把外套放宝香头上。
“大冬天的中什么暑?”
“那可不一定,赵垠小时候就冬天中暑。”
赵垠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吧?宝香嘴张开又勒紧:“你给他冰镇藿香正气水喝啊?”
“不小心冻成冰棍了,还得化开,那小子喝一半就吐了,弄得我又给他冰了一瓶,”他打个响指,“但是吧,还得是我妙手回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中暑过。”
那是不会中暑?怕是不敢中暑。
宝香抓着衣服往前拉一截,阴影从鼻梁丝丝缕缕下降,灰色的水位线将颈部以上注满。
简青旭笑得眯起眼,好像从终于吓住宝香这件事里获得无上的成就感。
他往后靠,伸长腿,突然朝着远处伸手。
“你看那个,有没有点像你帮我画的?”
——
自从高二分班后,简青旭才真正和宝香熟络起来,他就坐在宝香前边,很难没有交集。
宝香其实挺好相处的,只要能够掌握她表情的规律。
嘴角向下咧嘴笑是尴尬不想搭话,眯眼笑是出于礼貌,睁大发亮的眼睛才是真的高兴。至于皱眉是有点害羞的伪装,面无表情则是确实把她惹火了。
如果说揣度宝香的心思是一门学问,那简青旭觉得自己挺喜欢这门学科的。
新学期第二周,该抢选修课了。
他知道宝香一直上的是油画课,这节选修很火热,要抢到不容易,而他毫不意外的没有抢到。
简青旭贿赂了小柳一双绝版球鞋才顶替了他的名额。
周五放学,夕阳照进教室,被窗框分割成一道道橙黄的长条,与磨砂白的桌椅交错。
宝香抄好周末布置的作业,迎着夕照从第一排走回来。黄澄澄的阳光细腻地洒下,似一层糖霜。
她站在桌侧,将书包提上桌面,一样样收拾整理着要带回家的东西。
简青旭站起来,拉链拉高,宝香知道他是要去游泳馆训练。他暑假刚在全国比赛里拿到好名次,达标有了一级运动员证书,学校开学就贴了喜报。
“宝香。”他敲敲她的课桌。
宝香斜了一眼,没抬头:“干嘛?”
“那个,油画选修课是不是得自己买画材?”
“嗯。”
“你是在哪里买的?”他悄悄挨近,目光落在她颈侧。
雪白的下颌在落日中被晒化,顺着脖颈,宛如波光粼粼的溪流。
宝香拉上文具袋,竖着放进书包:“艺术学院,我家那边。”
“不知道在哪,”简青旭忙不迭抱怨,然后异想天开,“你带我去吧,我之前没上过这个课,都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
宝香不说话,他心又沉到谷底。
窗外晚霞被抹匀,混出绸光似的山梗紫,她手伸进包带围成的圈:“我明天下午有空,地址等会儿发给你。”
周六下午,在主干道侧旁下沉的人行道上,简青旭见到了宝香。
秋高气爽,天像倒置的湖,树叶扇动时地上薄薄的影犹如波光。
宝香站在一棵绿油油的树下,捧着新一期的《知音漫客》。阳光很碎,漏在她的鹅黄色薄毛衣上,简青旭让司机开远一点,他要下车走过去。
装作急匆匆跑过来,简青旭气喘吁吁,实际汗都没生芽。
他穿着件廓形外套,脖子上叮叮当当。
“这里。”他招招手,宝香合起杂志,垂在腮畔的光斑落至下巴左边。
她抱着杂志迎过去,食指当作书签夹杂书页中间。
简青旭深一脚浅一脚:“往哪走?”
宝香指着前边。
这是一条很老的街,走在不平坦的人行道上就能知道。老式花砖密密嵌合,组成红白相间的山茶花纹理,靠近行道树附近路面就会拱起,过后下落,丘陵一样和缓的起伏。
刚刚栽下小树,铺好路砖时,地是平整的。随着时间推移,春去秋来,叶生叶落,树木拔高根系茁壮,于是路面被树根顶起,成了现在的模样。
但是山茶花依旧严丝合缝,只像在三维的画布上扭曲了一下,真是神奇。
艺术学院催生了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画材店,卖的东西几乎一样,连可供选择的画框样式都差不多,如果不是熟客,很难选择折身去哪家。
宝香带着简青旭往前走了二十多米,转进一家门口摆放很多盆栽的小店。
画材店屋顶很低,往前走两三米光线开始晦暗不明。
宝香顺着从货架上拿东西,再一样样递到他手里。
调色盘、圆头笔、刮刀、油壶、松节油、调色油、温莎牛顿36色外加一支大号的白颜料。
她拿着一个水壶样的金属制品问他:“洗笔筒你要吗?或者弄个刷牙缸也行。”
简青旭看了一眼表,甚至没过五分钟:“要吧。”
“画框老师那已经订好了,你要是想要其他尺寸的可以拿这个。”
他看着宝香弯腰,从底下的货架抽出几个大小不一的亚麻画框:“小尺寸的画起来更简单点。”
“那就都要呗。”
宝香抬头,撇下眉毛:“你能画得完那么多?”
“我可以放在家里慢慢画,反正,用不完就放着,摆一排不好看吗?”
她站起来,把一摞画框插在简青旭怀里,大的那个正好挡住他眼睛。
“哎,你——我看不见路了。”
宝香懒得理他,到对面过道挑自己缺的东西,她只需要补个别颜料,再拿瓶松节油就行。
结完账出来,简青旭提着一大兜东西,他不知道再找个什么理由多呆会儿。
“对了,”正犯愁,宝香忽然开口,“记得带件旧T恤,毛巾也可以。”
“带衣服干嘛?”
她笑笑,竟然不属于尴尬或是礼貌中的一种:“你要是不想带,洗完笔也可以擦在自己身上。”
“那我就借你的用,”他一手揣着兜,看着她弯眼笑,刺目的光芒消散在两弯月牙里,“你不会小气吧?”
宝香眉头像纹路又挤又窄的核桃皮,掷地有声道:“不借。”
她双手提着塑料袋,外边捏着杂志,手指还夹在书里,皱着脸转头就走。
“你忙着跑什么。”简青旭追过去,在忽高忽低的地上大步走。
他脖子上的两条链子绞在一起碰撞,声音清脆。
“我忙着写作业!”
或许是走的有些急,她说话声颤巍巍的,像那些骚动的树叶窃窃私语时的震动。
一道又一道的树荫滚过去,如走过一格又一格的胶卷,逐帧连拍,不计成本。
“明天再写呗,写不完我借你,”简青旭侧头看她脸上的光溜走又回来,眼睛里的潭水变浅又变深,“陪我去买几本书吧,这附近有书店吗?图书角下周得换书,我没书换了。”
“这附近没有。”
话音刚落,简青旭偏头看朝斜侧方:“那不就是一家。”
磨得快没的“新知书店”四个字他也能看见,俩眼睛该是1.5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