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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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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歌声中醒来的。
帐内暗极了,仅有些微的光亮。阿姊正在打理自己的头发,大半身形隐匿于黑暗中。她的长袖脱去一边挽至腰际,青色的新裳露出半截。
帐内焚香的味道很重,烟雾呛得我咳嗽。
阿姊侧过身,动听的歌声从她的唇珠溜走,光从半搭起的帐帘下透过,照在她的脸庞上:她额前的发被盘起,两鬓垂落细辫,神色恬静;身上繁琐的首饰与裳上复杂的花纹几成一体,斜玛大半部分在阴影里、瞧不大清。
“小罗。”阿姊矜持地稍弯唇角,示意我过去。
我还没有很清醒,依稀记得今天好像是个大日子,胡乱套上衣物就朝阿姊跑去。她没说什么,帮我理理衣襟,把手腕处的一条链子摘下给我系上,然后温柔地拍拍我,道:“出去玩罢。”
得到赦令,我忍不住欢呼一声,直接窜出帐。
帐外太阳正好,阿姊送的手链在我腕间折射出光亮、有点晃眼。我抬手瞧了瞧,将它塞进袖中。
是花开的季节。那些矮小的花躲在草里,开得漫山遍野都是,本是微不足道的清幽香气汇在一起,变成馥郁芬芳;牛羊三两成群地散在坡上,我跑过时遇到几个族人,他们喊我的名字,我便向他们挥挥手。
沿途的景色逐渐改变,少许的花颤颤巍巍地开在料峭处,再往上是一处石头垒起的朵帮。那些石头或被刻以祷文,或被刻以图案,它们全出自一人之手,被他填以色彩后铺排于此。
我绕过朵帮,在后头找到了这个人——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我平时都唤他大胡子。
他弯着腰细致地雕琢着手中的石头,周围还散着好几块大小不一的,不知是半成品还是废弃品。我放缓脚步,尽量不碰那些石头从间隙中走近他,仍是不免踢歪一两个,待我走到他身边时,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往我的来路张望一眼,责备道:
“臭丫头,你能别捣乱吗?”
我闻言撇撇嘴,索性不再束手束脚,把他周围的石头踢了个七零八落,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当即丢下手中的东西要揍我。我四下逃窜并不忘挑衅,还趁机将石头们弄得更散乱不堪,大胡子目睹这一惨状忍无可忍地大吼:“死丫头,你给我停下!”
我笑嘻嘻地看着因体力不支而停下大口喘气的大胡子,满不在乎地说道:“生什么气?大不了我帮你摆回去啊。”
暂时没有力气同我抬杠的大胡子予我个白眼,让我自行体味其中深意。半晌他终于恢复过来,见我已经慢悠悠地开始替他收拾石头,没好气地说:“你闲得发慌也不该那么不尊敬的……哎别乱动了,放着就行!”他挥手赶我到旁边。
“糟老头子,神神叨叨的。”我嘟囔着在旁坐下,没再乱动。
过了一会儿,大胡子收拾完,递给我一个物什。
我下意识接过后,发现是来时他手中在刻的那块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刻着复杂的祷文,色彩鲜艳,与地上的有所不同。
于是我稍稍端正态度,问:“这是……?”
“佑你安康,小罗。”大胡子的眼角浮现温和的笑意,接着他的目光越过我,好像是在看四野的花,我听到他轻叹:“格桑梅朵又开了啊……”
我还没向大胡子道谢,就被更远处传来的歌声吸引。
那混杂在微寒的空气里的远古歌谣,是族中成人的姑娘们所唱的,草窸窣浅唱,牛羊低吟应和。忽然有风,吹得我衣袖作响,冷意在这歌声里沁入肌肤,令人清醒;我看到远山上的隆达飘扬,也看到山下的族人们在凝神细听。
一声鹰啸响彻天空,我猛地抬起头,搜寻鹰的身影:它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最后向天际飞去,很快化作黑点,紧接着消失不见。
我不知不觉间站起,目送着它离去。
歌声未停,风未歇。
花开时,有人长大成人,有人辞别尘世;而鹰离巢时,我可以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