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同》白酒里

3、青涩记忆：伤痕

　　许临泛没能等来那个好友申请，先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是个周五的傍晚，日落西山，远处的霞光绽放出一天中最强的生命力，染红了半片的天空。它燃烧着、挣扎着，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一点地被黑夜吞噬。

　　许临泛刚踢完球回来，额头上还缀着细密的汗珠，衣服被汗液沾湿，贴在身上，黏糊得难受。他扯了扯衣领，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说道：“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

　　许临泛看着灯光大亮的客厅，试探性地又叫了一声：“妈？”

　　“是小临回来了么？”一位穿着工作服的中老年女性拽着拖把，从二楼的雕花栏杆边探出头来。

　　顾左兮不能过度劳累，许天承公司的事又多，所以他们家的家务活常年都是给这位保姆阿姨来做，许临泛乖巧地应了声：“徐阿姨。我妈不在家吗？”

　　徐阿姨刚拖完地，还在喘着粗气，听了这话，一拍脑袋急忙道：“哎呀，你妈又发病了，说是胸痛得不行，看着好严重的嘞，跟你爸打电话赶紧弄中心医院去了，这么时候得有个把小时了哎。”

　　什么？！
　　心脏骤停是什么感觉，许临泛此刻应该是有体会了。他的时间像被绳索勒住，骤然缩紧，没有丝毫发愣和思考的余地。什么也顾不上了，就任由身体扯着他往医院跑。

　　“诶！小临，你把衣服换了再走啊，这一身汗湿的。”徐阿姨追出去想叫住他，某个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许临泛打了辆车，一路上七拐八绕，多个红绿灯不说，还碰巧遇上晚高峰堵车。车辆组成的长龙一直蔓延到了天边，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闪烁的车灯与刺耳的汽笛交杂着，一股不耐烦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扩散。

　　车内许临泛不断拨着他爸的号码，一个又一个“正在通话中”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态雪上加霜。许临泛先是很着急，接着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从阻塞不前的车流中、从电话那头不断重复的机械女声中向他袭来。他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无所畏惧如他许临泛，此刻也开始害怕起来。

　　司机师傅拿手敲着方向盘的边沿，摇下车窗，探出头往前瞅了眼“大部队”，回过头来叹口气：“不晓得要堵到么着时候哦。”他又通过内后视镜看了看后座的许临泛，开始找话茬打发时间：“小伙子今年上初中了吧，这么时候一个人跑去中心医院搞么着噢？”

　　许临泛还在坚持不懈地拨着他爸的电话，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局限于小小的手机屏幕，一时之间，没顾上回答。

　　少年人的焦急全写在脸上，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此刻却因为未接来电急得眼眶泛红。司机师傅也看出不对劲了，放柔了声音劝慰道：“小伙子，别着急呀，着急也没得用，放平心态，顺其自然就好了嘛。”

　　“要相信啊，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

　　不知道是这句话的魔力还是怎么着，在师傅说完这句话后，阻塞的车辆渐渐开始流动起来，穿过这片区域，司机把着方向盘，一踩油门，车速也渐渐提起来，而那个打不通的电话在无数个来电后也终于被接通了。

　　“喂。”成熟沉稳的男声隔着手机传过来，许临泛像溺水的人，在激烈地扑腾与挣扎之后，终于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爸，妈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啊，你们在哪间房？我现在马上过去！”许临泛焦急地问了一堆，现在只想拥有超能力，沿着电话线，立刻瞬移到他爸面前去。

　　“没事的，别担心，情况已经控制住了，这么晚了你就别跑过来了。”许天承看着病床上正打着吊水阖眼休息的顾左兮，放轻声音回应着。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却被床上的人拿走了。
　　“临临啊，妈妈没事的，也不是第一回了，就是住几天院的事，这几天就让徐阿姨给你做些好吃的。”她的声音尽管虚弱，却依旧带着如春风一样的温暖笑意，让许临泛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可不管他们怎么说，许临泛到底还是来了医院。

　　某人一过来就把他爸的位置挤掉了，又是削苹果又是剥橘子的，趴在顾左兮床边乖巧得像只小猫。

　　许天承被他儿子弄得没位置坐，只能杵在那看着他们“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气不打一处来：“许临泛，你那一身汗臭的别往你妈身上贴！”

　　一身汗臭的小猫没搭理他，把削好的水果切成小块递给他妈吃：“妈，这次又要住多久啊？”
　　“医生说还要再观察几天，配合治疗，情况好的话三四天，差的话估计又得是一两个星期呀。”

　　顾左兮从一年前查出肺癌中期，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往医院跑。一开始手术后情况较好，倒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工作，后来却时不时出些问题，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磨人得很。但许临泛却从没看见她哭过、崩溃过，从坦然接受自己得病的现实，到积极接受治疗与癌细胞作抗争，她总是笑着的，甚至去宽慰每一位替她难过痛苦的人。
　　他爸曾经对他说，妈妈是一个典型的乐天派，读过很多书，许多事情她都想得很透彻。那时的许临泛还并不理解所谓的“想的透彻”，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身上有一种力量，内里坚韧、外表柔和，能包罗万象。
　　少年人只觉得很酷，很了不起。除此之外，也值得敬佩与尊重。

　　顾左兮看到了许临泛眼底的担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么好看的小脸，别皱着眉。让爸爸坐会，去给妈妈倒杯热水来。”

　　许临泛拿着保温杯出了病房，他爸就顺理成章地坐到了他的位置上。许天承把顾左兮拉过来让她靠在怀里，一边喂她吃着水果，一边抱怨道：“你说，这小孩怎么就是不亲我呢？”
　　顾左兮这会真的被逗笑了：“你怎么也跟小孩一样，过几年，包亲的。”
　　“过几年嘛……”许天承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许临泛打完水回来的路上碰见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身服帖的职业装，踩着高跟鞋正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江泓澄在哪！”女人在一个外科诊室前停了脚，外面坐着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没人能成功和这位美丽姑娘搭上话。

　　许临泛则顿了顿，觉得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记忆开始回溯，他想起了与这个名字关联着的只言片语。

　　“江泓澄啊，据说从小就没爹没妈，还挺可怜的。”
　　“那个啊，我知道，是实中的年级第一嘛。”
　　“哎哎，我跟你们说，他还有个传言，挺劲爆的，这可是实中的人跟我说的，听说在他们学校都传疯了……”

　　许临泛突然有些好奇，但手里有些重量的水壶提醒着他，他没空多想，继续往病房走。谁知一回去隔着窗户就看到他爸妈在那上演伉俪情深。许同学没有当电灯泡的爱好，反正在外面站着也是站着，他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

　　“里面！里面呢！刚包扎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诊室里面传来。

　　女人二话不说就闯了进去，把面前瘦弱的男孩紧紧拥进怀里，江泓澄用清而细的声音安慰她：“没事的小姑，医生说就是破了点皮而已。”

　　江璇松开他，看着他额角包好的纱布，感觉自己心尖都在颤，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收拾了好半天情绪，才想起后边还排着人，将江泓澄领了出来，再开始一五一十地盘问道：“王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就流血了？”

　　王妈穿着极具年龄气质的深色碎花长裙，手里这时还提着菜，回应着说：“就咱小区旁边那个集市，前边不是老有人摆摊嘛。他们说，都快收摊了，泓澄不知怎么跟个摊主起了点争执，那人把他一推，脑袋哟，就磕到花坛边上咯。”

　　说完又忿忿不平地补了一句：“真是的，多大的人咯，还跟小孩一般见识咧。”

　　江璇则纳闷了：“他平日很乖的，话都很少说，怎么会跟别人起争执。”

　　“对啊，就是说嘛，但他们都另个说，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个情况。”王妈也是买完菜碰巧遇上的，到的时候就瞧见江泓澄靠在花坛边上，脑袋流着血，这会也摸不着头脑。

　　江璇握着江泓澄的肩膀，认真地直视着他：“小澄啊，你从来不跟人动手的。受了什么委屈，你一定要跟小姑说。”

　　江泓澄垂下眼，抿了抿嘴。那些场景又从记忆里溜出来，跑到他眼前。
　　忍耐、愤怒，握紧的拳头，书包砸在人身上的闷响，男人的叫骂，拽住他的手和手上被他咬出来的牙印，额头边上传来的钝痛，以及那些猥琐的语调，令人恶心的污秽话语。

　　“这小孩长得可真水灵啊，我上次可瞅见他妈妈了，那也是个顶漂亮的大美人啊。”“那么年轻还带个娃，多半是婚都没结就跟别人上床。”“这种女的，就是欠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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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泓澄想，他又拖累小姑了，他真是烂透了。

　　“有事情别憋在心里，你跟我说说好不好。”江璇看江泓澄一言不发，心中更加着急，“你不说话，我很难受。”

　　江泓澄低着头，沉默半响，终于开口：“他们，说你不好。”

　　江璇愣了一下，心中却猜到了七八分。江璇平日里是个很纯粹的工作狂，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但当那些猥琐的目光黏在身上时，她是有意识的。外边的风言风语，自己就算再迟钝多少也是明白一点。
　　她抱住了江泓澄，笑声中掺杂着苦涩：“下次别去管那些，我们回家……”

　　许临泛隔得不近不远，将这番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突然觉得，这个传闻中的人比他想象中有骨气的多。在他们一行人经过时许临泛恰好对上了江泓澄的眼睛。那张脸与记忆中涂鸦墙旁边的男孩渐渐重合，洗去灰尘与脏污，那是一张比许多女孩子都要漂亮的脸。

　　原来他就是江泓澄。

　　许临泛心中诧异，想起了那天那些霸凌者口的第一，早就应该想到的。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太乐意在这里认出他，江泓澄撇过脸，躲着许临泛的视线，经过时还特意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一行人消失在了楼梯口，这下轮到许临泛不乐意了。
　　“不让报警、不要视频，我好歹也算帮了他吧，现在躲我跟躲瘟神一样，他几个意思啊？”许临泛火气大起来。不过，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好奇。
　　传闻中的人，跟想象中并不一样。
　　有些种子一旦种下，枝叶蔓生只是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