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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涩记忆:围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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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临泛那年刚上初中,带着那个年纪应有的叛逆,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斗殴、抽烟喝酒,青少年们喜爱追捧的那些浑事,他是一件也没落下。然而耐不住脑子灵光,成绩好又家境优渥,不闹出什么太大的事,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去了。这恰恰给了他大显身手的机会。
青春期的孩子渴望同龄人的认可,拉帮结派、争强好胜不说,还都要抢着当“大哥”。许同学虽然讲原则,不寻衅滋事,但耐不住隔三岔五就有人来找麻烦,再加上一点就燃的性子,战火常常殃及池鱼,池鱼一打小报告,他就成了办公室的常客。
好在有家里给兜底,许同学身经百战仍能全身而退,甚至还在一帮不良少年中打出了“威望”。就是那些校园里叱诧风云的恶霸,路上碰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地叫声“临哥”。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只记得校园里漫溢的桂花香,迎面吹来的风中卷着清新馥郁的气息。教学楼的某扇窗户还半开着,落日的余辉掺着这缕芬芳倾泻进来,将室内桌案映成黄昏的颜色。许临泛周身都浸在这股馥郁迷人的气味里,思绪开始不由自主地跑偏。
他想,桂花都开了,秋天的天气还是这么热。
“许临泛,跟你讲的你都听进去没有!”班主任洪老师中年老成,三四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了地中海,开始关注起了养生养发。这会将泡有核桃、红枣、枸杞等等一堆材料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叹了一口长气,“我这么苦口婆心念叨你也是想着你好,真受了处分,是要记入成长档案,跟你一辈子的。”
飘忽的思绪仿佛被一股力量突然拽了回来,一瞬之间,神魂归位,许临泛连忙三指举过头顶,想都不想就开始背保证书:“老师,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我以后一定收敛脾气,和同学好好相处!”
许临泛的保证向来不作数,他那一惹就毛的性子,别人一激,下次还犯。
洪老师眼看他又要来那一套“鬼话”了,满心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哀叹,无奈之下对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也回去吧。这回就这么算了,真的别再折腾我了。”
许临泛丝毫没有作为“烂泥”的自觉,一听到终于可以走了,内心如万马过疆,欢腾得不行,满脸都写着雀跃。许是心情太好,某“烂泥”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关好门,扔下一句:“奥对了洪老师,我爸说最近收了不少养生的礼盒,过几天搁您那送去。”
留下里头的老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许临泛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距离放学已经过了半个钟头,校园还零星散着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人潮褪去,人声鼎沸的学校也开始归于沉寂。夕阳西下,在橙红色的天地之中,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往回家的方向走着。
“一千四百二十九。”
许临泛突然停住了,目光停留在了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很深,深到看不清尽头是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些或白或绿的光影。巷子中途左转是一个死胡同,他听到有人在辱骂。这里靠近实验初级中学,地处偏僻,少有人经过,里面现在在发生着什么,许临泛很清楚。
他劝自己少管闲事,扯着身体继续往原来的方向走。
一千四百三十二。
“靠着作弊考的第一吧,你tm要脸不要啊!”这一句话清晰地、不请自来地进入了许临泛的耳朵。许临泛心想,学霸啊,原来学霸也会被霸凌嘛。
啧。
“喂,我报警了。”许临泛一边说着,一边举着手机录视频。
一面画满夸张涂鸦的水泥墙边,有三个穿着实中校服的男生正用脚踢踩着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男孩。地上的男孩不哭不喊,只是沉默地抱着头,将自己圈起来,露出的白皙皮肤爬上红色、青色的伤痕。
三个男生这才停下来,将目光转向这个不请自来的冒犯者。
“旭哥,怎么办,他录了视频。如果他交给警察的话……”一个男生开始面露难色,望着中间的那个男生。
“我们不会要坐牢吧。你之前说出了事你担着的。”
“闭嘴!我才14岁,坐什么牢!”为首的男生叫邹旭,是他们班上的“大哥”。他也没想到半路会蹦出个人来,原以为封住男孩的口,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邹旭望向面前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泄愤似的踹了地上的男孩一脚,男孩吃痛,将自己圈得更紧,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邹旭朝男孩啐了一口,目光中闪过阴狠:“这个恶心的东西没胆子说,只要删了视频,就是警察来了也拿我们没办法。”
许临泛则打量着面前的三个霸凌者,在心里评估着一打三的胜算。
那是个心情异常糟糕的下午,或许是班主任喋喋不休的训话还在脑中不断回响,让他开始懊悔自己莫名其妙多管闲事的行为,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夏末未褪去的燥热,粘腻而沉重,使他心中没来由地烦躁。许临泛来不及去细究这情绪波动的原因,就和冲上来的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校霸”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一打三很难有胜算,但这也只是许临泛过高估计面前三人的打架水平后得到的结论。
许临泛看着因吃痛失力,沿着巷子逃离的三人,不屑道:“架都不会打,还来搞霸凌。”
该逞的英雄也逞了,许临泛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埋头蹲在墙角的男孩,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你没事吧。”许临泛比同龄人都要发育得快,个子很高,居高临下地看过去,显得面前的男孩格外瘦小。
男孩穿着与许临泛款式略有不同的蓝白校服,外露的手臂上有几块淤青和渗血的咬痕。发顶的头发细软蓬松,此刻却因沾上灰尘和液体显得邋遢。
许临泛得不到回应,自讨没趣,转身要走,不料手腕却被死死拽住。他像是思考了很久才终于做出决定,艰难地抬起脸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高个子男生,吐出一句:“你没报警,对吧。”
男孩的皮肤很白,尽管沾了灰,黑一块白一块的,那张脸依旧很漂亮,湿漉漉的眼睛里盛着泪水与痛苦,投给许临泛的目光仿佛也是湿润的。许临泛触及到那道目光,罕见地愣了一下。
“是啊,确实没报警。我最开始也不太确定这里到底什么情况。”许临泛笑了笑,“况且,我把他们打成这样,真报警的话我也有份。”
许临泛以为他是担心害怕,又补充道:“不过我手里有证据,现在报警交给警察也来得及。他们先动的手,我这怎么也能算是正当防卫。”
“不要。”许临泛刚说到报警,话就被男孩打断。
“什么?”
男孩的眼神中带着央求,用细弱但坚定的声音说:“不要,报警。”
“他们威胁你了?”许临泛认为他是胆怯软弱,蹲下来平视着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怕什么,优势在你。他们越威胁就越是说明他们怕你告发,你越是害怕他们就……”
“不是因为这个,求你,不要报警。”许临泛的后半段话又一次被打断,男孩央求地看着他,手还死死拽着许临泛的手腕,大有不答应就不撒手的意思。
许临泛一时半会挣不开,心说力气倒不小。他才懒得探究这背后隐情,只是稍微好点的心情又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随便你,视频我给你,其他的也跟我没关系。”许临泛的声音里带上些不耐烦。是了,他许临泛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无所畏惧,又怎么会和连报警都不敢的弱者共情。
他拿出手机准备传文件,结果等了半天,男孩也没个动静。
“视频,也不要?”许临泛摇了摇手里的手机,脸上露出诧异,“你想清楚了,刚刚那三个人,可都是为了这个挨的揍。”
男孩垂下头,用细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学校,不让带手机。”
“好学生,真是守纪。”许临泛扯了扯嘴角,从书包里翻出笔,快速写下了一串数字,递给男孩,然后半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手机号,你加我微信吧。”
落日的余辉打在半个涂鸦墙上又反射回来,不偏不倚恰好将男孩划进阴影里。他捏着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条,垂下眼盯了一会,浓密的睫毛遮盖了眼里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经此一闹,许临泛到家时比往常足足晚了一个多小时。许天承先生常年跑学校,被他儿子折腾惯了,看他沾一身灰、脏兮兮的样子就知道肯定又在外面打架了。许先生自诩温润儒雅,对孩子头疼的同时也常常自我怀疑,反思自己从前的教育模式是否真的存在很大的问题。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顾左兮女士把热好的饭菜依次端上桌,“菜放凉了,我重新热了一下。”
“一看就是又跟人打架了。”许天承将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摘下,放在一边,揉着眉心叹气,“你说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这小混蛋什么。”
“青春期嘛,人人都要经过的人生阶段。”顾女士一边宽慰自己的丈夫,一边给许临泛夹菜,“打架总得有个起因,给爸妈说说,又是别人来找麻烦吗?”
若是平常,许临泛从来懒得跟他爸多解释,但是今天他妈在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许临泛对顾女士向来是喜爱又敬重,不论在外面多么炸毛,在他妈面前都乖乖收敛锋芒,成了趴在膝盖上任抚摸的温顺小猫。
“不是。”许临泛慢吞吞地解释着,满脸都写着“不情愿”三字。
“还不承认,你这明明就是跟人打架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许天承提高音量厉声道。
“不是,我是打架了,但我那是见义勇为,去了警局都得给我颁面锦旗!”青出于蓝胜于蓝,许临泛用更高的音量回应道。
“好了好了,我这身子经不住你俩这么吵。”顾女士虽这样说,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做什么好事了?去不成警局,在家也能给你颁个奖。”
思绪又被勾回那个逼仄的死胡同,色彩强烈的涂鸦墙、死死拽着他的男孩、还有湿润的乞求的目光……这些记忆仿佛还是温热的,回忆起来,就连光影、声音、气味都能够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许临泛似乎是陷入回忆,愣了会神,后慢悠悠地开口:“我碰见一个男生,实中的,被三个人堵在死胡同里霸凌。”
“我拍了视频又吓唬他们说报警了,他们要抢手机,我当然不会给。后来,就跟他们打起来了,结果发现是一群菜鸡。”说到菜鸡,许临泛同学还颇为自豪地扬了扬嘴角。
许爸却不乐意了,觉得他这么做太欠妥当:“这种事,交给警察就行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眼看儿子又要发作,顾女士连忙打圆场:“诶,别的不说,这见义勇为的精神还是值得夸奖的。”许临泛的尖酸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正得了便宜要卖乖,许妈却话头一转:“不过,你爸说的也有道理。这次是打的过,如果打不过呢?一时意气用事恰恰碰上运气好,但不能一直指望运气呀,凡事要学会考虑周全。”
顾左兮敲了一下他的头:“年轻的时候无所顾忌,以后会吃亏的。”
“嘶,妈你轻点!”许临泛冷不防挨了这一敲,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撇了撇嘴,“知道了。”遇事先认错,下次还犯。许临泛心想,那就等吃了亏再说吧。
夜凉如水,书桌上还摊着一本书,月华清辉洒进来,将上面的几行字照亮。
簪花人间客,不与凡俗同。
桌前没人,许临泛已经上了床,正玩儿手机却碰巧点到图片那块,弹出的相册中还躺着一段被人遗忘的视频。许临泛这才想起什么,退了出去点开微信,却并没有收到什么新的好友申请。
兴许是还没拿到手机吧,许临泛这么想着,后又觉得事儿多:“人家爱要不要,关你屁事。”于是扔了手机,合上眼准备睡觉。他睡前有学习回顾的习惯,在脑海里把今天在学校学的东西简单梳理了一遍。
理着理着,意识就在那些飘来荡去的词句里渐渐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