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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久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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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巷子的尽头立有一栋赤瓦白墙的小别墅,闲置了两三年,周围野草蔓生,染上些被遗弃的颓废与荒凉。就在过路人为此扼腕惋惜、唏嘘不已之时,它又突然开始有了动静。
一束懒懒的阳光爬上窗棂,穿过被主人擦得明净的玻璃,溜进屋里来。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孩童嬉逐的喧嚷,也没有大人嘈杂的絮语声,只有万籁俱寂和沙发上熟睡的少年清浅的呼吸。
就着这份短暂的闲暇,许临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也许是故地生情,又或许是午后时光惬意得过分,总之是让他在幻梦里获得了一次回到三年前的机会。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被勾起,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繁星点缀的夜晚,与眉眼如画的男孩不期而遇。
温柔的晚风撩起男孩额前的一缕碎发,露出额角处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痕迹。男孩仰头望着夜空,眼里星光闪烁,熠熠生辉。
许临泛的大脑顿时变得混沌一片,愣愣地盯着对方,在那两片粉嫩的嘴唇之间,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放任自己,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沿着唇缝轻轻地舔舐。男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平静地看着他眼底的痴迷,低声道:“许临泛,你看得清我是谁吗?”
“你是……江泓澄。”许临泛沉溺于这场自欺欺人的幻境中,不辨真假,不明是非,似乎天地万物,此刻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了。
对方突然轻轻地笑起来,捂住他的嘴,缓缓将他推开。男孩垂下眼眸看他,眼睛里溢满了怜悯与忧伤,吐出口的话却是冰凉刺骨:“你知道的,我讨厌同性恋。”
“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碎,许临泛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海里,海水包裹着身躯,周身粘滞。液体无孔不入地灌进他的身体,他近乎窒息。
在无穷尽的深蓝色中,他不断下沉,下沉,直到被巨大的水压碾碎、吞没……
一场重逢到此戛然而止,许临泛艰难地睁开眼,那句话还在心中不断回荡、放大,变成枷锁,在心脏上一圈一圈地盘绕。他平复了好一会,才终于将那个梦从脑海里抽离出去,然后从沙发上爬起来,感受到了下身某处的肿胀。
他一时之间有些语塞,羞愧又无奈地摇头,自嘲地笑:“许临泛,你可真不像话。”
等他终于摆平了自己的身体,从厕所里出来,恰好他爸许天承从外边回来。
许天承刚从公司回来,身上还带着职场上的锐气,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略不耐烦地对电话那头的助理叮嘱工作细节。终于处理完了公务,他躺在沙发上,顺手摘了领带和眼镜,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随口抱怨:“这个业务水平,当初怎么招进来的。”
换作几年前,总会有个温柔的女声顺势接上他的话。但如今,空荡荡的房子里却只剩他和许临泛相对无言,一时之间,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进来,竟也变得冷冰冰了。名为“家”的拼图里恰恰缺了最温暖的那一块,于是迅速失温,让活着的人被冻得生疼。
许临泛心中的某个地方被触动,难得想当回孝子,沏了壶他爸钟爱的白毫银针,端着茶盏递过去的时候,看得许天承一愣一愣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许天承眯起眼,一下一下地摸着下巴,“咱们这才搬回来没两天,你又给我闯什么祸了?”
许临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爱喝不喝!”说罢便作势要把茶杯拿走。
“咱许少爷难得尽回孝,我不能薄了面子。”许天承赶忙接过来,细细抿了几口,眼角都笑出了褶子。
许临泛看着他爸脸上笑容明媚,略诧异地想:“泡壶茶就能高兴成这样?”
许临泛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如有世仇,一天天针锋相对,三两句话就能吵得不可开交,常常得让她这个女主人来做和事佬,日子才能勉强过得安生。如今和事佬走了,他俩的关系反倒和缓起来。
或许是因为许临泛渐渐长大,知道体会做父亲的不易;又或许是某一次争吵之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劝架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便开始学会互相退让与理解。
毕竟家人一场,总不能真的等到缘分将尽的那一天,再去愧悔过去,没能珍惜。
许天承心满意足地喝完一盏,想起来了正事,看眼时间,开始催促:“你东西收好了没得?”
“要收什么?”许临泛乍一听没反应过来,略迟疑地问。
“开学要用的,什么笔啊书啊,本子一些的。”
许临泛扯了扯嘴角,没好气地说:“爸,我不是去上小学……”
“行,那现在走,我恐怕路上堵车。”临走前许天承从上到下扫了他儿子一眼,心里突然涌上些许欣慰,脾气不咋地,长得还是像模像样的,随他。
三中是市内最顶尖的高中,一百多年的办学史,镌刻着教书育人的辉煌战绩。人常言,二十年前叱诧风云,一家独大,全省前十能包揽下十之七八。而近几年,却因后来者居上,渐渐有些没落。话虽如此,但其用数十年在人们心中铸就的威望依旧不是轻易能撼动的。
“三中毕竟是名校,比你原来的学校抓得紧,不习惯也正常。”许天承一面开着车,一面与他找着话题聊,“奥对了,没准还能遇到原来初中的同学。”
前面说了许多,许临泛都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回应着,这最后一句却好像突然戳中了他的心思,脸色都变了变,沉默了好一会。
许天承并没注意到自己儿子的这点端倪,看着前边连成一片的车屁股,犯起愁来:“没堵在市中心,郊区倒是堵上了。”
三中老校区原本位于市中心闹区,车水马龙,人声汽笛嘈杂不断。就在前些年,秉着给学生们打造一个宁静清幽的学习环境的理念,校领导们博采众议,一声令下,就迁来了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偏远郊区。可不论多清幽的读书圣地,到了开学,依旧会被“送子心切”的大家长们攻陷,陷在来来往往的巨大车流里。
堵了将近半个小时,他们才终于得以窥见这所名校的风貌。
那是九月开学的前一天傍晚,冷寂了两个月的学校重新开始有了生气。校园的水泥道、石板路、木栈桥上脚印重叠。有人拖着行李箱拎着大小包裹三步一歇地迈向宿舍,有人小别重逢聊起假期过往来热火朝天,也有卷王归来,对着一群躺了两个月的咸鱼畅谈自己辉煌的学习成果。
一条小路,又有了往日里的人声鼎沸。
许临泛是和他爸一起进来的,这在禁止家长入校送迎的三中里颇显异样。独自扛着行李寸步难行的同学纷纷向他投来哀怨的目光,被这注视礼迎接,他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走路都稍显别扭。
“爸,我可以自己来办的。”许临泛迫于压力,无奈开口。
“你以为我是闲的吗?我还不是怕你漏了出什么岔子。”许天承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怅然,“等什么时候这毛手毛脚的性子改了,我就可以放心退休了。”
父子两人沿着校园里的水泥马路向前,穿过一座石拱桥就到达教学区。教学楼采用暗红与深褐的配色,每栋楼上还挂着木制的牌匾,用金色涂字,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韵味。
管教务的老师是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女老师,说话温声细语,处理事情细致有条理,让许天承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糟心的新助理,一番对比之下更是对这位教务老师另眼相看,心里琢磨起了裁员。
“都说别人的教务主任是个尖嘴猴腮的古板老头,就晓得喋喋不休,你这学校的老师倒是好,长得赏心悦目不说,办起事来又麻利又好,你将来要是给我找个这样的儿媳妇回来……”
话说的太快就容易不过脑子,许天承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许临泛看着他爸的眼睛,眼角微弯,轻声笑了笑:“儿媳妇您就别想了,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你……”有些事情,私下明白是一码事,任由许临泛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码事。
幸好路上碰到了班主任,说是要带许临泛去校园各处转转顺带交代一下新学期注意事项。
许天承这会巴不得把这糟心玩意儿踢走,眼不见心不烦,但当着班主任的面还是强忍着嘱咐了几句:“其他事咱都先不谈了,总之,新学期先好好加油。”
许临泛眼皮都没抬一下道:“学习上我什么时候让你担过心?”
班主任听了这话,笑着看他:“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得了,别给我考个吊车尾回来我就满足了。”许天承也听乐了,再交代了两句,就顺理成章地把自家的皮球踢给班主任,然后一拍屁股丝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人。
班主任叫夏瑛,看上去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女青年,不高,短发,看上去很干练,谈吐之间,给人一种潇洒畅快的感觉。
夏瑛带着许临泛四处转,无非也就是操场、教学楼、寝室、食堂,高中生活总是枯燥的,每日三点一线,狭窄仓促的生活里也容不下其他建筑了。
夏瑛带着他往教学楼走:“寝室用品什么的都安排好了吧。”
“嗯,办好了。”
新校区地处偏僻,大部分走读生回家一趟都得个把小时,除了个别在学校周围租房住的,基本都选择在校午寝,许临泛也不例外。
“好,那就好。”夏瑛点了点头,她手上有许临泛的成绩单,许临泛在原来学校的成绩非常可观。这会她一边上楼,一边将话头往那方面引:“我看了你的成绩,语文非常出彩,估计在我们年级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相较而言,这数理成绩反而是弱项,不过也说不上差。”
夏瑛注视着他,目光中带上惋惜:“之前分流的时候没考虑过学文?”
许临泛眼角微弯,坦然道:“老师,我想要学医。”
夏瑛愣了一下,随后也跟着笑起来:“我就欣赏你们这些目标明确的孩子。”
教室在三楼,两人很快就到了。学校总共有三栋大的教学楼,楼与楼之间以连廊打通,每栋教学楼大致呈U型。因为是1班,许临泛的教室就座落在了“U”的一端。
报名结束,那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散去,教学楼又陷入冷清,四周暗淡又空荡。穿过围栏,在“U”的另一端,有一间教室,灯火依旧明亮。
许临泛的目光穿过围栏落在远处,心生好奇:“那间教室,好像还有人。”
夏瑛轻轻地笑了声,抬了抬下巴:“去不去看看?那个是物竞教室。”
“算了,不太想。”
“也行,不过以后总会路过的。”夏瑛欣慰地感叹着,“原来的时候,班里一有学生学不下去了,我就常常让他们去竞赛教室转一圈,感受一下啊,这种学习氛围。”
“提起这个,我刚刚就想说的。你的室友,年级第一,就是搞物理竞赛的,数学物理都厉害,你以后可以跟他多交流交流。” 夏瑛继续说着,想了想,又低声补了一句,“不过那孩子啊,心思重。”
许临泛没能听清后面那句话,只是随意地点头回应着,心道:“搞竞赛的人,脑子可能和他的长得不会一样。”
最后在夏瑛的建议下,许临泛去书店淘了几本题集,顺带着领的课本,一起拿到寝室去。
走廊是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楼道里昏暗不明,除了一两间住有晚寝生的宿舍,能从门上的窗户里透出些亮光,其余都是漆黑一片。
许临泛抱着一堆书,腾出手用校园卡刷开了1421的门禁。灯光乍亮,里头整洁明净,一尘不染。房间是四人寝的配置,上床下桌型。不过看样子,他来之前貌似也只住了两个人,分别占了左右两侧的一个桌子。
许临泛抱着书的手有些酸,就近选了个空桌放下,从其中抽出几本潦草翻了翻,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林彦,你在吗?我忘带卡了。”少年的声音清清朗朗,入耳宛如山泉一般,清冽而甘甜。
看来是两位主人中的一个回来了。
许临泛转身去开门,木制的门骤然被他拉开,仿佛舞台上的幕布被揭下,命运开了个不可思议的玩笑。视线交错的一瞬间,两个人都双双怔愣在了原地。
“江泓澄。”
“许临泛?”
“真的是你?”
“怎么是你?”
梦里日思夜想的人一下子落到了眼前,让许临泛有些恍惚。
星空下漂亮的男孩长开了,脸上线条凌厉,少了女孩儿的精致动人,多了几分男孩的清俊帅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不曾改变,仿若星辰般闪烁着,许临泛想起了它湿漉漉的样子。
惊讶、感慨、难堪、愧疚……无数种情绪交叠着涌上来,在许临泛心中叫嚣着,争相要诉诸于口,可到了嘴边,却又都卡住了,就这么出不去也下不来,到了最后艰难落成一句:“好巧啊。”
“你,怎么……”江泓澄的眼里充斥着惊讶,还有一些看不明的情绪。背后的声控灯突然熄了,他陷在阴影里,浓烈的情绪被盖住,试探着问道:“转学回来高考?”
许临泛点了点头,侧身先让他进来,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头发,迟疑地开口:“你……果然是来了三中。”
“当然了,三中是市内最好的选择。”江泓澄把书包扔在许临泛旁边的桌子上,自顾自地拿出书,一本一本地往柜上摆。
灯下的人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周身气质却今非昔比。
两年多的时光形成了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似乎轻易能跨越,但迈出第一步却是那样艰难。
许临泛盯着他,神色复杂。眼前的少年身形高挑,身高与他竟差不了多少,夹在书页间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匀称,谈吐之间注意分寸、进退得当,而许临泛记忆中那个身材瘦小、孤僻寡言的男孩似乎消散在了岁月里。
在他缺席的这些年里,当初那个自卑古怪的男孩成长得内敛稳重,璀璨夺目。
流言蜚语散去,宝藏终于浮出水面,
地图上标记着远方,寻宝的探险家迷失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