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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绣坊临危志愈坚,锦心巧对权贵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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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梆子声惊飞檐角栖雀,陆锦攥着银丝带的手指微微发白。
绣架前乌泱泱的人影里,小宫女春桃正用牙咬断金线,碎发被烛火燎得卷曲;张嬷嬷的银顶针磕在青砖上,当啷啷滚过三寸宽的牡丹缠枝纹地缝。
"双面异色绣的要诀在分纱。"陆锦将缠枝莲纹的绣绷举过眉梢,蚕丝在琉璃灯下晕出深浅两色,"正看是青鸾逐月,倒转便成朱雀衔日。"银针穿过五层素绉纱时带起细微蜂鸣,惊得春桃手中绣绷"啪"地坠地。
染缸里未干的鸦羽纹突然泛起涟漪,张嬷嬷弯腰去捡的瞬间,陆锦瞥见她后颈渗血的牙印——那是三日前赵管家推搡时留下的。
老绣娘佝偻的脊背在晨雾中轻颤,像极了被风雨打折的湘妃竹。
"姑娘当真要去赴约?"春桃忽然攥住陆锦的杏色裙裾,泪珠子砸在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上回司礼监来人,小红姐姐的绣花针......"
檐角铜铃忽而乱响,陆锦反手将银簪插进发髻。
染缸里浮着的狼毫笔不知何时已沉底,靛蓝涟漪中隐约透出箭簇寒光。
她想起昨夜茅文轩指尖的裂纹,那些杉木箭的断口处,分明是漕船特有的水渍霉斑。
"今日教你们第九种针法。"陆锦突然扯断绣线,金丝银线簌簌落在青砖,"唤作'雪压松枝'。"银针自下而上斜穿七重纱,针脚密得遮住绣绷背面渗出的血珠——她小指昨夜被箭簇划破的伤口又裂开了。
雨丝飘进雕花窗时,绣娘们终于散作几簇。
春桃捧着绣样往东院去,发间银蝴蝶触须缠着半截金线;张嬷嬷蹲在染缸边捞狼毫笔,浑浊的瞳仁映着水面诡异的鸦羽纹。
陆锦摸着袖中冰凉的檀木匣,二十支箭的重量压得腕间银铃都失了声响。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一群灰鸽,陆锦扶窗的手顿了顿。
车帘外飘来漕船特有的桐油味,混着赵皇子帕子上的龙涎香,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檀木匣里的靛蓝丝线突然绷断一根,缠在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上,勒出道浅白印子。
"姑娘,前头就是李府角门。"车夫压低的嗓音裹在雨里,"方才有个戴斗笠的船工塞来这个。"漆盒里躺着支并蒂莲银簪,花心处嵌着司礼监的金漆点翠。
陆锦突然想起茅文轩离家那日,漕船桅杆上也有这样一抹鎏金寒光。
青缎软轿经过西侧门时,陆锦的耳坠忽然勾住轿帘。
透过寸许缝隙,她瞧见赵管家正在训斥个漕工,那人赤脚上的冻疮与杉木箭的裂纹如出一辙。
轿子猛地颠簸,袖中檀木匣撞上轿壁,二十支箭齐齐发出蜂鸣。
"陆姑娘来得巧。"朱红大门轰然洞开,穿灰鼠皮袄的婆子笑出满口金牙,"我们夫人正等着瞧岁寒三友图呢。"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陆锦腰间银丝绦,突然扯断两股缠枝莲纹丝线。
陆锦跟着转过三重垂花门,腕间银铃在过穿堂时突然齐声喑哑。
回廊尽头传来漕船号子声,混着绣鞋踩过水洼的轻响。
领路婆子的灰鼠皮袄被风吹得鼓起,后襟处赫然绣着半幅雪压松枝图——正是她今晨刚教的第九种针法。
"陆姑娘请。"婆子推开雕着漕船纹的楠木门,熏笼热气扑面而来。
陆锦迈过门槛时,袖中檀木匣突然发烫,二十支箭簇在锦囊里微微震颤。
她望着屏风后晃动的漕运司官服衣角,指尖悄悄摸向匣底暗格——那里躺着茅文轩留的冰蚕丝,此刻正沁出天山雪水般的凉意。
穿堂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扑进来,陆锦鬓边银丝带倏地缠住门环。
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声,她望着楠木地板上蜿蜒的水渍——那形状恰似漕船吃水线,正缓缓漫过自己绣着金雀的鞋尖。
当李大人蟒纹官靴转出屏风时,陆锦袖中的箭匣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像是塞外风雪撞上了江南梅雨季的霉斑。
楠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割裂了满室熏香,李大人蟒袍上金线绣的潮水纹在烛火下泛起冷光。
陆锦垂眼盯着他腰间蹀躞带,七宝镶嵌的带扣正压着份奏折边角——露出的半枚朱砂印恰是工部批给绣坊的织造文书。
"本官听闻陆姑娘擅绣百鸟朝凤?"李大人端起青花缠枝莲茶盏,釉面映得他眼尾皱纹像裂瓷纹,"不如就着这雨打芭蕉的景致,给本官绣幅'寒鸦戏水'如何?"
赵管家适时捧来团灰扑扑的丝帛,陆锦指尖刚触到料子就暗惊——竟是岭南进贡的雾影纱,此物见风便脆,遇汗即腐。
屏风后漕运司官员的咳嗽声忽重,她瞥见那人靴底沾着的靛蓝丝絮,正是绣坊被劫那批货船上的染料。
"大人要的可是双面三异绣?"陆锦突然将雾影纱覆在窗棂,雨丝顺着格纹浸染纱面,"正面寒鸦需用马尾缠金,背面戏水当取鲛人泪染线。"她从檀木匣取出冰蚕丝,雪色丝线遇水竟泛出孔雀蓝。
李大人手中茶盖"当啷"磕在盏沿,赵管家慌忙去接溅落的茶水。
陆锦趁机将绣绷架在穿堂风经过处,银针引着冰蚕丝穿透雾影纱,针尖在纱面激起细小霜花。
廊下偷看的丫鬟们发出低呼——纱面正逐渐浮现振翅寒鸦,而透过雨光竟能瞧见背面的游鱼逐浪。
"未时三刻了。"赵管家突然尖着嗓子提醒,眼睛瞟向滴漏壶里浮沉的铜筹。
陆锦腕间银铃随针脚轻颤,她故意让针尖划过雾影纱破损处,冰蚕丝遇着裂口突然绽开细密绒毛,将寒鸦羽翼衬得愈发蓬松鲜活。
当最后一针收在乌鸦眼珠时,滴漏壶铜筹恰好浮起。
李大人扯过绣品对着烛火细看,脸色忽青忽白——雾影纱背面的游鱼竟用暗纹绣着漕船吃水线,浪花纹路与工部文书上的批注严丝合缝。
"好个伶牙俐齿的绣娘。"李大人突然将绣品掷向炭盆,火星腾起瞬间又被他用茶浇灭,"可惜商贾之道最忌锋芒太露,按《大明律》......"
"按《大明律》卷二百一,永乐七年诏令,各地织造局岁拨官银三千两扶持民间绣坊。"陆锦突然从袖中抽出靛蓝丝帕,浸了茶水按在烧焦的绣品上,"大人腰间蹀躞带压着的,不就是应天巡抚上月批的拨银文书?"
穿堂风卷着雨丝扑灭了两盏宫灯,赵管家举着火折子的手僵在半空。
陆锦耳畔银丝带忽被风吹得缠上梁柱,她顺势扶住晃动的绣架,袖中檀木匣轻轻磕在楠木柱上——二十支箭簇的蜂鸣竟与屋外漕船号子声起了共鸣。
李大人蟒袍袖口的水波纹无风自动,他忽然眯眼盯着陆锦染了凤仙花的指甲:"陆姑娘可知,昨日秦淮河漂来艘杉木船?"茶盏盖沿的水珠坠地时,屏风后传来铁器刮过青砖的刺响。
陆锦指尖抚过雾影纱边缘焦痕,那里被她用冰蚕丝补了圈暗纹,恰是司礼监令牌上的云雷纹:"大人可听说,今晨应天府库新进了批天山冰蚕?"她腕间银铃突然齐声清越,盖过了赵管家袖中算珠的乱响。
熏笼突然爆出个火星,惊得梁上灰鸽扑棱棱撞向雕花窗。
陆锦弯腰捡拾绣针时,瞥见李大人官靴内侧沾着半片孔雀翎——与三日前在漕船货箱夹层发现的翎毛纹理如出一辙。
窗外雨声渐歇,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箭矢破空声,忽然将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按在绣品焦痕处,殷红如血的印记正正压在漕船吃水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