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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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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灰白的,落下羽毛似的大雪,厚厚地掩盖了所有的颜色,只留满目洁白。头一次见到这样浩大的雪势,对着满室雪光荆轲还以为出了太阳,欢喜地奔出去才发现是白雪零零落落铺满一地光华。
——好大的雪!
他似笑似叹地仰起头,素白的雪片打着旋落在脸上冰凉冰凉。侍女惊异地追出来,发现那脾气古怪的主子正欢快地在雪地里站着,忍俊不禁。
那日太子丹邀他对饮。布置华丽的大殿里燃着香料,暖香熏风拂面,与殿外凛风烈雪仿若两个世界。庭院里有一处小湖已然结了薄冰,隔着风雪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湖哪里是路。一段不长的路荆轲走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一步一步十万分小心十万分好奇,直到了殿门口才收了心思,理理衣冠整□□度,缓步进了大殿。
太子丹阖眼斜倚着榻,案上铜鬶里置了一饰着云纹的铜壶,热气悠悠地溢出,带着酒香。雪光从殿门口直射进来形成一条光路,寒风间或探入,吹得烛火微微摇曳。他站在门口,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轻快的步子在清脆的乐音里回响。
有筑声。荆轲带着笑朝里面一瞧,果然那少年坐在榻畔,墨色深衣绣了银线纹路,纤细手指执着竹尺在十三弦上轻敲慢击,便响彻整个大殿。太子丹听见脚步声坐得端正了些,微笑道,荆卿今日来得有些迟?
太子见谅,我从未见过这等大雪,耽误了一会。
燕丹大笑起来,唤人将殿门掩了,满室烛火明亮起来,暖意逐渐回转。烫好的酒入喉一阵温润,熏香缭绕,似乎全不知殿外严寒。
燕国美景甚多,雪也是其中之一。若是到了年末,满城张灯结彩,衬着白雪更美,荆卿到时千万去市集上看看……倒是想起来了,渐离,快上来。
刹那间荆轲转过目光望向那阶下乐师。少年默默站起来理了理衣裳,极从容地在两人面前站定,俯身行礼,淡声应道,太子殿下。
好一派自闲气度。
太子不计较,笑道,渐离,这是荆卿,你定听说过的。
高渐离抬起眼瞥了他一下,脸上不见什么变化,点了点头。
荆轲接口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不知这位……这位小兄弟还记得么?
那就更好了。太子如此说着,重又懒懒地倚着榻,华服的袖子扫过案角。
上月的宴上,荆卿就夸赞你年少技高呢。
多谢。
高渐离说话行事的干净利落让素来没大没小的荆轲都有点招架不住。太子丹又笑,冲着愣怔的荆轲道,渐离性子直,冲撞了,荆卿别介意。
少年站得笔直,波澜不惊,目光不卑不亢,直直地望着他。
荆轲不禁笑起来,笑得甚至用手扶住了额头。
其实后来高渐离没在那呆多久就转去了侧殿,因为太子忽然很严肃地说与荆卿有要事相商。有相熟的侍女替他端了杯温酒来,高渐离道声谢,握着杯也不喝,站在窗下看那灰白天空露出的一角。
多少也曾听闻过一些关于那人的传言,林林总总聚到一起,构建的不过是一个周游各国寻找君主的游荡侠士,与见过的食客们没什么区别。随着西秦不断挑起事端,越来越多的外乡人涌入蓟城,时间久了也不奇怪了。然而奇怪的是,蓟城里不论男女老少,提起荆卿来无人不赞扬,这种反常的一致高度评价实在稀奇,明明那人是个无礼之人。然而,下意识地,他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坏,甚至因为他的放肆,高渐离产生了一种叛逆的认同感。
不过关于这人的传言太多了,好的坏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纵然是不问政事的乐师,也无可避免地听到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说,例如田光先生……
一阵暗香拂面,似是庭院中的梅花香气。高渐离从偏门转出去,果然压着沉沉积雪的枝桠上有几点未被遮掩的殷红,娇艳的花瓣舒展开,沾几片晶莹鹅毛雪益发明丽,在一片皑皑雪色中很扎眼。
风渐渐弱了,大雪柔柔地落下来,肃杀的严冬似乎温柔了许多。寒意不再渗肌入骨,高渐离伸手扶住梅梢轻轻一晃,积雪滑下,整枝红艳忽然挺拔起来,在灰白天幕下欢笑喧闹。
——你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
高渐离回头,一人脚步轻快踏雪而来,正是荆轲。高渐离没有行礼,荆轲也没管,兀自走到他身边,抬头注视着梅枝笑着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红梅。
梅性寒傲,经了雪自然更美。
那你呢?
荆轲赞成地点点头,又补充道,燕国的雪真大,濮阳城里从不会有这样的雪势。
……濮阳?你是卫人?
高渐离语调仍是平静,眼底藏了抹惊讶。如果那些早就忘得差不多的记忆靠谱的话,湖边相遇时荆轲说他从赵国来。
荆轲看出他的疑惑,展颜一笑,果然你还记得,继而敛了笑意道,秦国攻进来后我就离开了,辗转四方,直到今天,才勉强有个栖身之地。
高渐离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拳,沉默了许久,慢声道,进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