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誓》歌扇月

12、誓（完）

　　地牢阴冷，秋暮更是阴气上涌，能把人的三魂七魄都冻结了。不断有狱吏传话来，只要他不怀复仇之心便可放他一条生路，高渐离一概干脆回绝。那些个狱卒中亦有燕国旧人，无人注意时也苦心劝解，公子这是何必，秦皇爱才不忍下杀手，何不借此机会求个平安荣华。高渐离只是苦笑，低声叹气。

　　嬴政再次召见高渐离已是十三日之后。年轻人的白衣残破灰暗还沾了些许血迹犹如艳红桃花，神态依旧漠然。尽管憔悴，一双眼中蕴的不加掩饰的憎恶丝毫未减。秦皇冷冷问道，你可想明白了？

　　高渐离苍白的嘴唇勉强牵出冰冷弧度，明白了。他迎着君王锐利的目光，缓缓答道，只要我在一日，必取你性命。

　　他不是刺客，却比刺客更决绝。

　　秦皇也笑了，面容有些扭曲。他停顿片刻，很好，高渐离，打定主意要追随你故去的太子么？

　　年轻的乐师低下眼，嘴唇抿出血痕。

　　不过，朕爱你的才艺，也不会放你走。

　　他苍白的脸上更添煞气，抬起乌黑的眸子瞪着金座上俯视他的君王。秦皇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如果失去了光，大概你就会安心做一个乐师了。

　　高渐离的眼神让秦王突然记起七年前，同样的场面，一个刺客的眼神。他有一丝不安，但冷静地下令带走了这个倔强的年轻人。

　　终于可以不用再看见那种眼神了。

　　大殿里很安静，只有风透过高窗的轻浅呼啸。

　　小高，你眼睛真好看，黑黑的，还有点蓝色，跟潭水一样。

　　小高，月明风清之时，怎么不击筑呢，你不是最爱这种月色的吗？

　　小高，今晚来一起喝酒吧，我又弄了坛好酒来，特别香。

　　小高，怎么都不笑呢，老是板着脸，你笑起来一定特别好看。

　　小高，小高，那个人一直叫他名字，笑着，眼睛里蕴着明亮温暖的光。高渐离看见他向自己伸出手，微笑着，在漫天大雪里越来越模糊。

　　小高，听我的，好好活着。

　　他确实在笑，然而高渐离眼里只是一片白光蔓延吞噬了旌旗和白幡，看不见人影，只听见他认真的语调。他抬手捂住双眼笑了，倚着墙的肩颤抖着，泪水自指缝间缓慢滑落。白光消失，留下的是无尽黑暗。

　　再不能看见山水风雨，他眼前或雪满天下或长夜漫漫。昔人不在，纵然抚断十三丝弦，又有何人听得懂？

　　现在，你可愿意？

　　双眼蒙的白色布料上隐泛血色，乐师跌跌撞撞地跪在了大殿中央，纤细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揉捏着衣摆，垂头不语。

　　君王俯视着他，语气中竟带些感慨，问，那个人，燕丹，真值得让人这样做？

　　他目光远向高窗外碧蓝的天空。记忆深处的那段时光，难得的，纯白的时光，大概也已被染了黑色。

　　故人，即使是亲手毁灭了的故人，仍无法抹去某种长久的追念。

　　荆轲也罢，高渐离也罢，能做到这种地步，燕丹，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高渐离沙哑着嗓音勉强回答，我……并非为了太子。

　　秦皇眯起了眼。

　　是为……一个故人，曾与我订下盟誓的故人。

　　故人？

　　他们忽然都笑了。高渐离抬头，用看不见的双眼望着他道，我为你记住，也必将取你性命，如何？

　　他答应。他做到。谁的血被七年后谁的血覆盖，无声流过冰冷地面，仿佛冷彻的河水，在猎猎西风里默默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