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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新妇 ...

  •   那日从宫里回府后,李祖娥便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断,昏昏沉沉的。

      一直到过了冬,又来到了春天三月。

      桃花开了,她十五岁了。

      送嫁的车马穿过纷繁的乱世。

      “邺都一城桃花开,纷扬百转是情愁。身似浮萍心似絮,飘渺无根乱世中。”

      李祖娥看到枝上桃花纷飞零落,不由想起春秋时的息妫夫人,都道“乱世桃花逐水流”,乱世中的女子,又该如何保全自身不像这飘落的桃花一样陷于泥垢之中?

      高洋是个痴儿,从李祖娥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便知道。

      听说他时常脱掉鞋袜、在下雨天跑到庭院,大喊大叫,在大哥高澄面前唯唯诺诺、流着鼻涕也不会擦,被兄弟捉弄耻笑还当成好玩的游戏。

      可是李祖娥心里却也始终念着那晚被放到窗上的桂花糕。新婚之夜,她和高洋同榻一夜未眠,高洋守礼,并未碰她。

      清晨的时候,她早早便起来同高洋过去拜见公婆兄嫂。

      说到兄嫂,李祖娥便想起了那日在李萱华房内的高澄,一颗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她目前最怕的倒不是这位傻愣愣的夫婿,至少他虽然傻,却似乎也懂得尊礼疼人。

      可是那个高澄…但是李祖娥一转念又安慰自己,如今她过了门,高澄相当于也是自己的兄长,想必也不会对她如何,做出那般可怕之事。

      待收拾好时,高洋才进屋来。他的手里竟捧着一支凤簪,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傻乎乎笑着递给她。

      李祖娥怔了怔,昨晚太过紧张,心里又有些委屈害怕,以至于她都没有仔细正眼看过她的这位夫君,她突然发现在高府的高洋,和前面见的那两面都不太一样,好像看上去……更傻更呆了。

      他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就那样往下流,以至于李祖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傻乎乎递过来的凤簪,而是他脸颊上的汗水。

      高洋见她盯着自己看,似乎才有些不好意思,直接用袖子擦了擦汗,径直走了过来,将凤簪插在了她的云鬓上。

      他的动作是那般轻柔,丝毫也不曾弄疼自己,迎面而来的气息莫名地让李祖娥脸颊红了一片,高洋垂眸望了下来,李祖娥却鬼使神差地用手帕轻轻拭去了他脸颊上的汗珠。

      外面正在下着雨,空气窒闷,屋内的温度却因两人视线的交汇变得愈发灼热起来,李祖娥感觉他的目光一瞬间就变了,不再是那么傻傻的,呆呆的……变得就像是一头巨兽。

      想要将她吞入腹中。

      李祖娥此前还从未感受到如此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她还尚且不能明白男人这种眼神的含义。下一秒,高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俯身轻轻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阿娥真香。”

      他的唇软软的,停留了一瞬,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却在李祖娥的心里泛起惊涛骇浪。高洋傻笑了起来,李祖娥听到了门口绿鬟偷笑的声音,瓷白的小脸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上,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傻子……

      还会占便宜……

      虽然他如今是自己夫婿…这也算不得占便宜。

      李祖娥和高洋先是去向高欢和娄昭君奉了茶。

      高欢她早已见过,虽是权倾东魏的相国,在她面前却没有什么架子,待她甚是亲切,而高洋的母亲娄昭君却是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她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保养得当,看起来年轻貌美,只是不言苟笑,不怒自威,眉宇间依然依稀流露鲜卑女子的英气。

      只是娄昭君对她和高洋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甚至李祖娥能够从训诫中直接感受到这位婆母对自己的轻视和不满。

      李祖娥嫁进来之前自是听过这位高府女主人的。娄昭君出身鲜卑贵族,而高欢是她亲自挑选的丈夫。当年她不顾身份差距,主动要求下嫁高欢,成为他的贤内助,后又为他生下六子一女。

      如此有勇有谋有胆识的女人,也是李祖娥心里所钦佩的。

      虽然她并不明白娄昭君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却也恭恭敬敬奉了茶、行了礼。

      她和高洋刚起身,便听侍女向高欢夫妇通传世子和世子妃来了。

      高澄?

      那天屋顶上看到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听到高澄来了李祖娥的一颗心瞬间就提了起来,连忙退到一边。

      只看到一高大男子往里面走来,衣襟掀起一股子香风扑鼻而来,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爷,阿婆。”

      “想必这位就是…子进的新妇了。”

      他新妇二字的尾音莫名勾了起来,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李祖娥听到这熟悉的语调,禁不住心底一颤,忍不住微微抬眸,正对上高澄迎面望来的目光。

      几乎时隔三年没见,高澄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嚣张张狂到几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然后,李祖娥就在高澄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如虎狼掠食一般的兴奋,她心里暗骂禽兽,然后垂下眸去,规规矩矩行礼。

      “见过长兄,阿嫂。”

      高澄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眸底是难以遮掩的惊艳,看得李祖娥的背上都浮起了一层薄汗。

      直到跟在他身后的妻子元仲华上前拉住了李祖娥的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无须多礼。”

      元仲华是元善见的亲妹妹,当年嫁给高澄的时候不过才七岁,嫁入高府数十年,如今已为他生下了女儿和儿子高孝琬,高孝琬作为高澄的嫡子,出生后的那场洗三礼也办的极为风光。

      如今元仲华的腹部又已经微微隆起,显然是又有了身孕。

      而李祖娥小时候也是和她见过的,还曾跟在元仲华身后叫过姐姐,元仲华的温柔让李祖娥放松了些许,抬眸也朝她笑了笑。

      高澄依然在看着她,转而对沉默的高洋说:“二弟,你可真是好福气呀。”

      高洋似乎听不懂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傻傻的笑着叫阿兄,却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刚给高澄夫妇敬完茶,一个雪团子似的人就一团跑了进来:“阿耶!阿婆!”

      那雪团子竟径直扑进了高欢怀里,高欢却也不怒,反而笑着道:“步落稽,竟如此没规矩,还不快见过你的新阿嫂。”

      步落稽?

      李祖娥想起了那个雪团子,抬眸看去,只见高湛被高欢抱在怀里,一双漂亮的眸子如同黑曜石般地望过来,落在她身上时有点疑惑,又流露出些许兴奋和欣喜。

      “是仙女阿姊!”

      高澄哼笑一声,捏了捏高湛的脸。

      “什么仙女阿姊,这是你二嫂。你得叫—阿嫂。”

      高湛盯着李祖娥瞧了半晌,被催促着,方才撅起嘴来,有些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语气有些闷闷的:“阿嫂…”

      众人却没有在意小孩子流露的这些许不解和困惑的情绪,又是一番说笑。

      高欢和高澄有政事处理先行离开,随后李祖娥便也随着高洋先行告退了。

      一路随高洋穿过回廊时,众人纷纷侧目,好奇打量,似乎她是那山里可以任人肆意观赏的猴子。

      李祖娥心里明白,不就是觉得她嫁的是高家的傻子吗。

      可是高洋这个痴傻之人却似乎比寻常男子更加体贴。

      高家兄弟妯娌众多,她嫁过来后便深居内院,除了和元仲华走动之外,和其他女眷甚至都很少会面,而元仲华那院子,她也不敢轻易踏足,不知为何,就是怕撞上高澄。

      而高洋怕她闷得慌,每次出门回来都特意给她寻些解闷有趣的民间玩意,又总是陪在她身边,虽然他沉默寡语,但是李祖娥渐渐地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高洋傻气的举动也有很多,每天必须发呆,也必须在房间里跑上百圈,直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深夜的时候,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往旁边一看,高洋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不在身边。

      刚开始的时日,她称得上是清闲的,除了每日给婆母请安奉茶,便是在自家院子里刺绣,李祖娥甚至了解了高洋的喜好,有时候会亲自下厨给他做饭,两人竟从未有过争吵的时候。

      虽然高洋院子里的下人欺负他痴傻,会时常偷懒懈怠,但毕竟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主子不敬。

      李祖娥的一颗心也逐渐放了下来,心想原来高府也没有她曾经所想的那般可怕。

      高家举办花朝节宴是在她嫁进来半个月后,女眷们纷纷盛装出席,而这也是李祖娥第一次在高家全部人面前正式露面,绿鬟忙前忙后,紧张不已,一边替她梳妆打扮一边说着定要让她惊艳四座。

      李祖娥跟着高洋到的时候,除了高欢夫妇没来之外,高家子弟大部分都已带着自家妻妾落座,女眷们在园中赏花斗草,男人们则围在一团,或是围羿投壶,或是射箭拉弓,孩童则是在园子里穿来跑去,嘻戏打闹,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的……和谐。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祖娥虽然以前在李家也参加过这类家宴,但是毕竟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何况那其中便有高澄,李祖娥能够感受到他那视线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自己,眸子里闪烁着她根本无法理解的暗芒,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高澄却已经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她退的撞上了高洋的胸上,高洋握住了她的手,还没等李祖娥回过神来,高澄竟然径直拔下了她发上的那支明月簪,玉簪拔落之时带落几缕青丝,滑过高洋的脸颊。

      高澄把玩着那根簪子,笑道:“弟妇这根簪子很是精美,是二弟送的?”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凝滞下来,但是谁也不敢开口。

      李祖娥哪料到堂堂高家世子还能当众抢弟妇簪子这一出啊,而高澄将手里的簪子举到阳光下,看着玉石流转散发出璀璨的光彩,高澄嗤笑道:“啧啧,这羊脂白玉通透无暇,倒让我想起一句——美玉配顽石,明珠投暗沟!当真是浪费。”他将目光望向高洋,毫不掩饰脸上的讥笑和挑衅:“二弟,你说是不是?”

      高家子弟皆是神色各异,但大多为旁观或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毕竟在高家,谁也不敢得罪这位骄纵跋扈的世子爷,而且,大家也都等着看高洋和这位刚入府不久的新妇笑话呢。

      李祖娥回过神来,突然就变得冷静起来,她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开口道:“长兄谬赞了。此玉原是家父从并州佛窟请来,高僧开光时曾说玉德承贞,不择地而栖。倒是妾愚钝,今日才知长兄也精通相玉之术。”

      她直视高澄:“既蒙长兄鉴赏,可否赐还?”

      众人再次神色俱变,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起来,高澄脸上那抹讥讽轻蔑的笑意也渐渐隐去,他倒是根本没料到,半个月前还不敢直视他,看见自己就像只受惊兔子的新妇今日竟有这般胆量和口才了,自己倒是小瞧了她。

      高澄的神色渐变,眸色里那份毫不遮掩的肆意也消退了些,却流露出令李祖娥愈发心惊胆战的色彩来。

      高洋的傻笑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气氛。

      “嘿嘿,阿兄喜欢?我、我库房里还有一块用来雕尿壶的玉。”

      宴席上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高澄的脸色更难看了,恶狠狠地瞪着高洋。

      “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高湛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高澄的大腿,仰着小脸。

      “阿兄给我看看!”

      高澄怔神的一瞬间,簪子就已经被高湛一把抢了下来,高湛举起簪子高声嚷嚷道:“玉簪真好看!现在是我的啦!我要拿去换饴糖!”

      高澄怒道:“步落稽!!”

      高湛却已经举着那根簪子一溜烟跑的没影啦。

      正在这时,娄昭君带着高欢其他妻妾来到,众人纷纷见礼,高澄这才作罢。

      未料宴会上酒过三巡,高澄开始借着酒意竟然又提起当年相面先生所言,当众和其他兄弟羞辱起高洋:“倘若像二弟这样的人也能富贵,相面之术还有什么可信的?”

      他的声音很大,毫不遮掩,所有的目光瞬间就集聚了过来,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李祖娥心里不悦,换作还是李家女儿时,早就出言回敬了,只是如今毕竟嫁进了夫家,出嫁前母亲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收着些性子,而且她并不想一进来就惹人注目。

      李祖娥忍着情绪,低头去整理衣袂,让鬓边步摇的流苏遮住微微簇起的眉头,这样既不失礼数,又能让在场的女眷察觉到她的不悦。

      偏偏高澄还没个完,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咳嗽,没看到她的不悦,见她不应,又撑着头,灼灼地望着她道:“二弟妇,你觉得呢?”

      李祖娥很想装作没听见,可是高洋如今是自己的夫婿,他就算是个傻子,也不能任由那些兄弟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欺负。

      倘若今日她忍过去了,日后那些兄弟也只当他们都是好欺负的,今后在高府的日子,恐怕也只会更难过了。

      而满座此时都在等着她的反应,就连高座之上的娄昭君此时都没有开口替她说话的意思。

      李祖娥索性站起身来,执起青瓷杯盏道:“长兄为东魏大将军,当知相马不相皮,相人不相衣。妾听闻古时百里奚饲牛拜相,其妻亦未因布衣轻之。”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甚至有些高家子弟流露出了些许欣赏之色。

      直到高洋打翻了酒杯传来,酒水沾湿了李祖娥的衣袖,高洋立刻起身扑到她袖口前胡乱擦拭,一边憨笑道:“阿兄说得对!我连酒杯都拿不稳…”

      李祖娥侧过头,只感觉到自己手心被轻轻捏了一下。高澄见状大笑,转而调侃道:“弟妇真是好涵养,嫁了个痴傻郎君也不恼。”

      李祖娥轻抚高洋后背,此时她也顾不得会得罪高澄了,声音依然温温柔柔的,却暗含冷意和锋芒:“《诗经》有云,靖共而位,好是正直。”

      她抬眸直视:“妾嫁的是高家郎君,不是相面先生。”

      一番话说的众人又是变了脸色。

      而高澄虽是出自鲜卑,自幼却也是熟读诗书,立刻便明白了李祖娥的意思,他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温婉柔弱的汉家女子竟然敢暗自讽刺自己不修德行。

      在整个高家,甚至是东魏,除了自己父亲,还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这让他又想起了当年灯会和宫宴上,这个小姑娘就是这样让自己丢脸的。

      高澄先是一怔,而后满腔的怒火瞬间盈了上来,冷笑回讽道:“二弟妇果然熟读诗书,难怪我阿爷常夸你们李氏家教。”

      眼见高澄就要翻脸,娄昭君这才适时打断道:“好了好了,今日尝新酒,莫要再论这些。”

      中途休憩时,男子们饮酒斗乐,而女眷们则在园中赏花斗草。李祖娥心中郁郁,便独自坐到池畔喂锦鲤。

      高湛被兄长们所激,笑他连只蝴蝶都抓不住,他满脸不服气,举着小网兜便在花园里疯跑,撞见了李祖娥。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支玉簪,跑到李祖娥面前,将簪子重新插回到她的鬓间:“这簪子还是阿嫂戴着最好看!”

      李祖娥怔住了,看着眼前这个还没到自己胸口的小团子,又摸了摸已经重新被别到鬓间的玉簪,笑道:“步落稽不是想要拿它换饴糖吗?”

      高湛摇摇头:“阿姊…”

      他顿了顿,还是换了称呼:“阿嫂的笑比饴糖甜,阿嫂笑起来……像画里的洛神娘娘!”

      李祖娥忍不住掩唇轻笑,又用手帕擦去他额头的汗,逗他:“步落稽的嘴还是这么甜。”

      “那你要不要帮阿嫂编个花冠?捉蝴蝶不如捉春光呀。”

      “花冠?”

      高湛眼睛一亮,随即又犯了难,皱着小脸:“可是我不会。”

      李祖娥和他采了些花,高湛就在一边替她缠花枝,笨手笨脚的扯断了藤蔓。

      李祖娥也不恼,将一支芍药别在他的衣襟上,笑着捏了捏他白嫩嫩的脸颊。

      “将来步落稽长大了,不知有多少姑娘争着抢着给你戴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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