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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叔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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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结束时,人间已近黄昏。
落日的余晖如同熔化于烈焰中的碎金流动,泼洒下来。
而漫天的云霞就像是织染的锦缎,衬着四月里的繁花盛景、春水庭阁,美不可言。
李祖娥和女眷们一一道别,高湛又拿着她做的小花冠跑了过来,雪团子似的人笼在暖阳里,眼里亮晶晶的望着她。
“阿嫂以后教阿湛写汉字好不好?”
李祖娥一怔,想着他们兄弟大概自小学的就是鲜卑文化,对于汉文化并不是那么了解,便也笑着应允:“好。”
高洋此时已被那些兄弟灌的有些醉了,身形已经晃晃悠悠。
她扶高洋回房的时候,那片云霞已经散了。
天色暗了下来,下人们点亮了府里的灯,绿鬟她们打好水来,服侍着他们洗漱完时,外头的星光月色都已经升了起来。
梨花悄然绽放在了这月色溶溶的夜色中,静谧混着似有若无的幽香。
李祖娥像往常一般去侍候高洋更衣,心里下意识地有些紧张起来。
虽说这半个月来他们同床共枕,高洋最多就只是环抱着自己入眠,早该习惯。
虽说高洋是个痴傻之人,又是自己的夫婿,可这晚,她不知为何,面对高洋,有些慌乱不安。
白日里高澄的多次羞辱,他朝自己掌心的一捏,半个月来他带给自己的奇怪感觉,又在此刻都浮上心头。
她一边低头给高洋解开衣袍,不知高洋已经望了她许久,眸底燃烧起来的是汹涌的暗火。
她刚仰起头还没看清高洋眸底的幽暗时便已经被他吻住。
不同于此前蜻蜓点水式的吻,此次的吻凶狠极富侵略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高洋几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边已将她抱了起来往床榻上去压了下来。
汹涌而来的情欲如同海水一般要将她的灵魂溺毙。
他此时不再像个傻子了。
李祖娥仰头承受着他炙热的吻,沉浸在这种亦真亦假的错觉里。
突然,高洋停了下来,他将头埋在她的颈处,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烧了起来。
她晕晕乎乎的,却忽然听到高洋的声音传来。
“阿娥今天说的…是真心话吗?”
李祖娥一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高洋从未用这般正经的语气说过话。
虽然,他的语气里混着些许醉意,听起来,却真真切切像是个正常人。
高洋已经抬起了头。
幽暗的烛火映在他黝黑的面容上,覆下一小片阴影。
此时的他,像是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他的双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态,涌现的是令人心惊的炙热之光,比那烛光似乎还要亮三分,有深深压抑的愤怒、野心,哪有半分痴傻之态。
李祖娥一时无法将身上的这个男人,和白日里那个衣裳不整,面对兄长们羞辱嘲笑时只会憨笑的高洋联系起来。
他此刻像一头就要破笼而出的野兽,一匹即将脱缰的野马。
“阿娥。”
他紧紧捕捉着她的神情,看到了她的茫然,困惑,不解,竟然笑了笑,低声道:“如果,我不傻呢。”
这六个字像一记惊雷在李祖娥耳边炸响。
她瞪大眼睛,这才突然在一瞬间明白了,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男人这才是真正的高洋。
她的夫君,从来都不是个傻子。
李祖娥的情绪从震惊,到了然,再到心头竟浮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此前虽然有些疑惑,却从未想过这个在东魏朝臣人人称作傻子的男人是装的。
她也从未想过在这诺大的高府,堂堂嫡出二公子竟会需要弄痴装傻才能活下去。
她也无法想象,像今日这般羞辱嘲笑轻视,高洋此前可能已经受过千百次。
倘若他真是个不知世事的傻子,就不会那么敏锐的感受到世俗和自家兄弟家人所给的那些冷眼、讥讽、嘲笑所带来的伤害,可是——
可是他竟不是傻子。
李祖娥动了动唇,手不由自主抚上高洋的脸颊和他的那一双隐藏了太多故事、太多情绪的眼睛。
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心里的话就那样脱口而出了。
“不管你是不是,你都是我的夫君。”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很认真。
她无法形容高洋在听到这句话时眸底簇然燃起的火焰,就像冰雪瞬间融于满园春色之中,黑夜中瞬间被人点亮了一团烽火。
她从未想象和体验过高洋过去十七年的人生,自然也就无法想象高洋在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的惊憾震动。
于高洋而言,这是第一次,没有人嘲笑他的外貌,讥讽他的痴傻,只是认认真真看着他,和他说,我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痴傻的性情,你丑陋的相貌。
第一次有人,对他释放如此真诚温暖的善意。
这个人,是自己娶回来,相处还不到一个月的妻子。
她公然维护他,替他出头,她尊重他,心疼他。
她不在意他究竟是这高府的公子,还是那个痴傻丑陋的高洋。
而他本是被自己亲生母亲都厌恶的人啊。
高洋说不出许多话,只觉得心里这一团火灼得他发慌,烧得他眼眶发热,只觉得这么多年所受的白眼、委屈、凌辱似乎都在这一刻融于这句话里,融化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里,情绪如山崩海淹一般从胸口溢出。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终于自喉间发出了一声受伤的呜咽。
高洋能感觉到李祖娥柔软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背。
她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身体上,像是把他的整颗心都包裹了起来。
李祖娥身上的幽香萦绕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点抚平着他心底十几年来都被深深压抑的愤怒、委屈和怨恨,也一点点滋引着他的不甘和野心。
然而兄弟们多年的打压也让他顿生自卑之感,他怎配拥有这么好的人。
高洋低声道:“阿娥……”
他抑住喉间的哽咽,轻声道:“我会对你好的。”
他抬起头,眸底泛着水光,认认真真道:“一辈子。”
李祖娥笑了,她感受到了那份藏在皮囊之下的真挚情意。
在这样的府邸,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这样的承诺,这样的情意,该有多可贵。
她轻声应道:“好。”
而后她微微仰头,轻如蝶翼的吻落在了高洋的眼睛上,随后主动以吻封住了高洋的唇。
窗外月色溶溶,他们此时此刻将彼此的真心和情感,都尽情交付在了这个美好的春夜。
高湛的小脑袋趴在门框上往里面望的时候,高洋不在,李祖娥也没有出门,正在房里和绿鬟讨论绣花样式。
李祖娥一抬头,就看到高湛那双大眼睛巴巴的看着自己,像只乖巧的小猫。
这些天高湛时常跑过来玩,她心里倒也喜欢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叔子,不由笑着招手。
“阿湛来啦,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
高湛跑过来:“阿嫂说过要教我认汉字的!”
李祖娥笑了,让绿鬟去准备好笔墨纸砚。
两人来到书斋时,日色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宣纸上,光影浮动,可隐隐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砚台中新磨的松烟墨散着苦香,和房内燃起的熏香无声交融,窗外树影婆娑,浮云流动。
高湛跪坐在蒲团之上,抓毛笔的姿势像是在握一把匕首,零星墨汁洒上李祖娥月白色的裙裾,像雪地里盛放开来的小小彼岸花。
而李祖娥从身后轻轻托住高湛的手腕。
“阿湛,笔要这样立——像执马僵,松紧都得当。”
高湛撇嘴:“我在马上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鹞子!写字比射箭还难?”
李祖娥笑道:“是,阿湛如此聪慧,定能马上学会。”
她先教他写“高”字,一边道:“这是你家的姓氏。看,横平竖直像邺都城墙,最后一钩要像你阿耶的剑锋——”
高湛的笔在纸上歪歪扭扭涂出个墨团,突然问道:“阿嫂,为什么大哥总说二哥不配姓高?是因为二哥傻吗?”
李祖娥指尖一颤,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滴墨。
她又想起昨夜的高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湛这童稚之语。
高湛仰头看向她。
“但我觉得二哥好!他会偷偷给我雕小木马,大哥只会考校我弓马。”
李祖娥压下心底的酸意,噗嗤一笑,将他的脸转向字帖。
“那阿湛要好好学写高这个字,将来给你二哥看。”
没过多久,高湛便没了什么耐心,见他烦躁起来,李祖娥便改教他写更简单的“仁”字。
“这是你阿耶常说的——鲜卑人要坐稳中原,得先学这个。”
“仁。”
高湛念了一遍,又跟着她认认真真写了一遍。
“那学会这个,就可以做皇帝吗?”
他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是纯粹的疑惑,或许还掺杂着从兄长们言谈中听来的模糊概念。
毛笔尖上的墨滴在刚刚写在“仁”字上面,晕开一小团黑影。
李祖娥内心猛地一惊,连忙捂住他的嘴。
“阿湛不可胡说!”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尤其是在猜忌重重、背景特殊的高家。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左右并无旁人,才松了口气。
看着高湛懵懵懂懂看着自己的模样,李祖娥缓缓松开手,用帕子轻轻拭去他脸上和手上沾染到的墨渍,声音压低了些,却也变得轻缓柔和起来。
“阿湛,仁是君子之德,是立身之本。而帝王关乎天命、德行、才干,更需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百姓,非一字可定。”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地方。
“就像你阿耶,他受人敬重,不仅仅只是因为位高权重,更因为他懂得体恤将士,这便是仁的一种啊。”
高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目前对“皇帝”的宏大概念兴趣有限。
他更关心眼前的人和事。
他小脑瓜转了转,忽视想到另外一件事,眼前一亮,抛出了新问题。
“哦…那什么是成亲?昨天阿耶说,过几年也要给我娶个妻子!妻子是什么?是像绿鬟姐姐那样可以陪我玩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了指旁边侍立研墨的丫鬟绿鬟。
被突然点名的绿鬟忍不住用袖子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祖娥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她嗔怪地看了绿鬟一眼,示意她噤声。
面对孩子的纯真问题,她感到一阵羞窘,却不得不解释。
她想了想,目光落在一旁本来准备作为奖励给高湛的饴糖上,拿了过来,将糖轻轻掰成两半,努力用孩子可以理解的语言解释。
“成亲啊…就像是这两块糖,本不相识,因缘分合在一起,从此甘苦与共,祸福相依。而妻子呢,就是那个和你分食这块糖,为你缝衣做饭,在你生病时守在榻边的人。你们会彼此喜欢、互相照顾,在一起一辈子。”
她将其中半块糖递给高湛,补充道:“就像我和你二哥,你阿耶和你阿母一样。”
高湛含着半块饴糖听得认真,甜味在口里化开。
他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和仙女一样美丽温柔、教他做花冠、写字、给他糖吃的阿嫂,又想想“喜欢”这个词,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他咽下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祖娥,声音清脆又理所当然。
“那我喜欢阿嫂!阿嫂对我最好了!我不要等以后娶别人,我现在就要阿嫂做我的妻子!”
童言落地,满室皆寂。
李祖娥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颊瞬间变得通红,连耳朵根都烧了起来,一股强烈的羞赧和极度的尴尬席卷了她。
她完全没想到高湛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面对高湛那天真的眼神,她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刚刚还偷笑的小丫鬟,这下彻底憋不住了:“噗嗤哈哈哈哈——”
一声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响亮,绿鬟一边笑一边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绿鬟强忍着笑意,看着自家夫人窘迫的样子和小公子认真的表情,觉得又可爱又好笑,连忙半弯下腰对高湛说:“哎呦小公子,这话可说不得!夫人…夫人她是二公子的妻子呀!是你二哥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这就像…就像是你的小木马是二公子送你的,那就是你的,别人不能抢一样。二公子的妻子,自然也只能是二公子的,怎么能再做你的妻子呢?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高湛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明亮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不解和委屈。
他看着羞红了脸、不敢看他的阿嫂,又看着还在憋笑的绿鬟,小小的他心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我喜欢阿嫂,二哥也喜欢阿嫂,那为什么阿嫂不能也喜欢我,也做我的妻子?好东西不是可以分享的吗?”
“当然不可以。”
绿鬟道:“东西可以分享,可是人却不能分享。”她顿了顿,发现自己的这番话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的社会听来似乎也有破绽,虽然高湛未必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又补充道:“是我家夫人不可以分享。夫人她只能是你二哥的。”
尚且年幼的高湛还不懂的成人世界的独占和伦理规则,但是他却很聪慧,敏锐地抓住了绿鬟话里的漏洞和破绽。
在他心里,绿鬟此时所讲的“道理”和他在高家所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他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特有的执拗和“我抓到你们破绽了”的得意,便大声反驳说道:“绿鬟姐姐你胡说,才不是这样!”
“我阿耶就有好多妻子!她们以前也不是我阿耶的!那尔朱娘娘以前是前头皇帝的皇后!还有那个郑娘娘,以前也是阿耶手下人的妻子,阿耶不是都要来当妻子了吗?还有我大哥,婆子们说他以前把郑娘娘抢到自己房里去了,那为什么阿嫂就只能是二哥的呢?”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理直气壮地对绿鬟说:“所以阿耶和阿兄都可以要别人的妻子,为什么阿嫂就不能以后也做我的妻子?等我长大了,像阿耶、像大哥那样厉害,不就行了!”
绿鬟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她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小公子此时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件事,都是高家讳莫如深、不可随便议论的丑闻。
绿鬟不敢再说话,发着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李祖娥的脸色也没有好多少,她的神色瞬间从羞窘尴尬变得煞白。
高湛此时天真的话语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撕开了高家最丑陋肮脏的一面,也将她内心多日来的不安,对这个家族的敬畏,以及对未来的隐忧,狠狠刺穿、搅碎。
高欢的妻妾往事、高澄的荒淫强占……这些高家最不堪、最血腥的阴暗面,竟然突然从一个六岁孩童口中说出,如此天真又残忍的来论证“占有”她的合理性。
李祖娥看着眼前这个才六岁的孩子,他的眼睛明明看上去是那样的天真和清澈,她又忍不住想起高洋,堂堂相国嫡公子,也要在这样的家族里靠着装疯卖傻度过十几年,这是何其的悲哀。
可是她此时不能失态,也不能斥责高湛。
童言无忌,这话的根源在高家,斥责一个孩子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李祖娥深吸一口气,让绿鬟先出去守着,这些话若是传出去,恐怕会惹来麻烦。她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蹲下身看着高湛,神色肃然,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阿湛,你听好。”
“你阿耶是开国柱石,他的事情自有后人评说,不是你该妄议的!你阿兄的行为并非正道,抢夺人妻,悖逆人伦,是极大的过错,是会让家族蒙羞,让祖宗震怒的恶行,在我们汉家礼法里,在佛祖眼中,都是不可容许和原谅的罪孽。”
高湛此前看到的都是她温柔含笑的模样,从未看过她如此正色肃然,不由怔怔的看着她。
李祖娥继续道:“至于我,我是你二哥高洋明媒正娶、三书六礼、拜过天地高堂的妻子,今生今世,也只会是他一人的妻子,此乃天道人伦,永世不变。”
“方才那些话,永远、永远不许再说!若再让我或绿鬟听到一个字,你便永远不许再来见我,我也不再认你是我的小叔。”
李祖娥的话语虽轻,语气里却带着严厉。
在高府,高湛虽然从小都是被嬷嬷带大的,但是因为自小聪慧,长得又好看,所以很被高欢喜欢,身边的下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侍候着,教他读书的先生也不曾有过疾声厉色,此时见到李祖娥这般,加上她以“永远不许再见她”作威胁,一股子委屈顿时从心头涌了上来,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一边哭着下意识扑到了李祖娥怀里寻求安慰。
李祖娥瞬间也就心软了,心想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又懂什么呢。
她唤绿鬟进来带他去净面,高湛抱着她不肯去,又眼泪汪汪地仰起头,抽噎着:“那阿嫂不生阿湛的气了吗?”
李祖娥拿过手帕替他拭去眼泪:“阿嫂没生气。”
“真的?”
李祖娥点头,声音也放柔了:“只是阿湛不能再说那些话,若是再让阿嫂听见,阿嫂就真的生气再也不理你了。知道吗?”
高湛捂住嘴巴,用力点头。虽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可是他不想让阿嫂生气,也不想再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阿嫂。
他的大眼睛仍然湿漉漉的,像一块上好的玉石,里面仍然夹杂着委屈和不解,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怕又惹得阿嫂生气。
高湛想了想,又伸出小拇指:“那这是阿湛和阿嫂的小秘密!阿湛再也不说了,阿嫂以后也不许不理阿湛,好不好?”
他眨巴着大眼睛,靠在李祖娥怀里,像极了一只正在撒娇的乳猫。
李祖娥忍不住笑了笑,便也伸出手和他拉钩:“好。”
三天后,高洋一大早便随高欢、高澄他们出了府,他也没说去哪儿,只在她的枕边留下了他的贴身玉佩。
李祖娥急忙叫来绿鬟,绿鬟说她也不知道,只看到二公子被大公子叫去,疯疯癫癫地就走了。
李祖娥忧心不已,直到绿鬟带来了高慎叛逃、虎牢失守、战争爆发的消息,她才知道这时候,两魏第四次大战——邙山之战已经开始。
她此前一直深居内室,对这些政治、战事并没有过多关注,知之甚少,只因母亲常说那都是男人的事,妇人家只需保持好府内家务,侍奉好夫君公婆即可。
但是她如今已是高家妇,她突然意识到,今后东魏的每一场战事都将和她未来的命运相关。
因为她的丈夫,会亲自上战场。
她才知道高洋会亲临前线,她刚开始并不能明白,为什么明明在高家所有人眼里都是个疯傻之人的高洋,还会被安排前去战场,但是如今细细思忖背后的原因,想来未必不是他的暗中安排,或是高澄对他的“有意试探”。
作为妻子,李祖娥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忧虑,哪怕她如今已经知道高洋的疯癫只是伪装,哪怕她逐渐知晓了高洋深藏不露的本事和那藏在疯癫外表之下多年来不为人知的能力和野心,可是战场上终究是刀剑无眼。
她无法抑制自己去想倘若他在战场上故意“发疯”,会有多危险?而高澄会不会借机在混乱中对他下黑手?而西魏的刀剑也不会管他是真疯假疯。
而她担忧着这场战事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和她的好友李萱华有关。
绿鬟特意也此打探消息而来,低声为她拼凑着这次战事的来龙去脉。
她得知了这次战争的导火索正是因为那李萱华的丈夫高慎以北豫州直接投降了西魏引起,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来自于李祖娥曾亲眼目睹的那场高澄对新婚夜里李萱华的未遂凌辱。
绿鬟压的极低的声音里仍然掩不住的愤懑不平:“听说是高世子当初在萱华小姐新婚那夜欺辱了她,惹怒了那高大人,于是他便趁着被外放为北豫州刺史的机会,一上任就向西魏投降了,导致东魏的战略要地虎牢关尽数落入了西魏之手。”
李祖娥无法形容此刻对高澄的情绪,高澄的肆无忌惮不仅害了萱华,也将高洋和无数无辜的百姓卷入到了这场凶险的战争之中。
她不由又想起当初她问元善见为何要打战,现在她看到了两国交战背后最直接的原因——什么为了国,为了家,为了和平,不过是某些人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自己的贪婪和野心。
可是此时李祖娥不能和任何人透露高洋的秘密,只能表现出一个“痴傻丈夫”的妻子应有的、加倍的无助和担忧。
而她也对李萱华的处境倍加忧心,上次一别,已有三年,自父丧后她们便再未相见,却没有想到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情况。
乱世之中,李萱华不知不觉沦为了叛敌之妻,若是那高慎护不住她…若是被俘…又或是更加糟糕的处境……
李祖娥不敢再想,只觉得心力交瘁,食不下咽。
她坐立不安等了数日,人都消瘦了不少,绿鬟才带回新的战报:“听说二公子又犯病了。夜宿军营时他竟赤身绕帐奔跑,称是为三军驱邪。两军对阵时他突然大笑大叫,然后抢夺士兵的弓矢胡乱发射,待交战时他又像是不要命的冲进敌阵,浑身是血的回来,袍子都砍烂了。有时候又缩在后面发呆,叫也叫不动,被世子狠狠抽了鞭子,骂他疯子,累赘。”
李祖娥听着绿鬟的描述,心瞬间揪紧了。
他是在用“疯劲”鼓舞士气?是在故意打乱高澄的部署?还是真的遇到了不得不拼命的险境?那身被砍烂的袍子…还有被挨的一鞭子,他受了伤?伤的又重不重?
她喃喃道:“傻子……真是傻子。”
对高洋精湛演技的忧心和对他身处险境的恐惧,对高澄暴虐的恨意以及对好友李萱华的牵挂,重重情绪都在此刻压上心头,李祖娥再也抑制不住,声音哽咽,泪珠也滚落下来。
邙山的战况再次传到李祖娥的耳中时,已是夏初。
东魏最终击退西魏,但是损失依然巨大,未能夺回虎牢关。
西魏在此战中也大败而归,损失督将四百余人,军士被俘斩六万人。
更坏的消息传来,高慎已经逃往西魏,但是他的家人尽数被俘,其中就有李萱华。
而按东魏律,叛将家眷当下狱斩首。
牢狱中烛火昏暗,外面却已经风雨压城而来。
呼啸的风此时就像是出笼的猛兽般发出声声嘶吼,如同要摧毁世间万物。
李萱华蜷缩在腐烂的干草之上,仿佛坠入一场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梦中。
在梦里,她明明还是那个李氏女,高家妇。
可是——
如今这无时无刻不在往鼻子里钻的腐烂气息。
那娇嫩皮肤上所感受到的潮湿粘腻,那耳畔传来其他囚犯的怨恨咒骂呻吟,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噩梦,而是赤裸裸的现实。
她的夫君高慎,在被高欢外任北豫州刺史之时,突然做了叛将,献出了自己所驻守的虎牢关,投靠了西魏。
可笑她还像傻子一样在家里盼他书信,等他归家。
直到府邸被围,家人下狱。
说她乃叛将家眷,按律当斩首示众。
她才知道自己早已做了自己夫君棋盘上的弃子。
通敌叛国,抛妻弃子。
他就这样把自己、把高家全族百余口抛弃在了东魏,留在了这种将要化作齑粉的绝地。
让她独自面临高欢的怒火,让她一介妇人,背负男人所犯下的罪孽,承受本不应该让她承受的苦果。
凭什么。
当初高慎为娶她而休原配崔氏,她还曾感动于高慎的情深,而罔顾年龄的差距。
那时的她又怎会明白,为达目的对自己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妻子都可以任意抛之弃之的男人,又怎会是她的良配?
可笑她天真,曾傻傻相信高慎对她是真心相护,想着既然嫁于他,便应同他夫妻齐心,白头偕老,相伴此生。
可现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妻非齐也。
对男人而言,女人不过就是他们身上的一件衣服,寒时可暖身,暑时可蔽体。
可彰显权势、富贵,却也可换、可丟、可弃。
李萱华现在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高慎这样做的理由,也不再去想马上要面临的处境,只因腹中的饥肠辘辘像是要把她撕成无数个碎片。
昔日光彩照人的贵族宗妇如今却只能蓬头垢面地像蝼蚁一般蜷缩在地上。
每日用来充饥的不过只有半块发霉的馒头。
可笑她如今惟一的念头,竟是只是吃上一顿饱饭。
可这便是阶下囚的命运。
脚步声临近的时候,李萱华已经饿的昏昏沉沉,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股馥郁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牢狱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那个人蹲了下来,伸手抬起了她的脸。
李萱华在幽暗的烛火中看清了他的面容。
高澄。
那个曾经为了报复高慎,想要在新婚之夜凌辱她的相国府世子。
此时却如同谪仙一般地降临在她这个看不到光亮的世界里。
李萱华半仰着头,看着面前这个华衣锦服、面容俊美的男人。
幽暗的烛火洒在他的面容上,半明半暗。
她狼狈不堪的模样落在了高澄的眼底,李萱华敏锐地感受到了他那双凤眸中簇起的暗火。
可她此刻就如同一只被蛛网死死缠住的蝴蝶,已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
“李萱华。”
高澄轻轻念出她的名字,萱华二字被他念的婉转缠绵,似乎一点点地在他唇齿碾磨间盛放。
仿佛她不是他的阶下囚,而是他心爱的女人。
而面前此时此刻的高澄,仿佛也不是那个暴虐好色的高世子,而是一个来接心爱女子回家的郎君。
李萱华想,自己定是饿过了头。
可是此时此刻对食物的渴望、对活着的渴望在一瞬间已然压过她对高澄的恐惧和厌恶。
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死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死的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她不甘心。
李萱华感受着高澄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面容,像一条小蛇缓缓游过她的肌肤,让她瞬间汗毛竖立。
她绷紧了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可是却没有躲开高澄的手。
高澄的声音在昏暗的地牢中格外清晰。
“你夫君叛了国,累及家族。我阿翁指令,要将你同他们一同……”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神色温柔,语气却是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处死。”
李萱华紧咬着牙,望着高澄,一言不发。
高澄却突然笑了。
他的语气轻缓下来,手从下颌缓缓抚上她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抚摩着。
“不过…本世子念你无辜,又…确实怜惜你。只要你点头,入我府中为侍妾,我便保你一命,如何?”
“你可想清楚,是做本世子的人,享富贵,还是明日就与他们一起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