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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屠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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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道:“哦?良机何在?说来听听。”他玩弄着手里的匕首,语气讥讽地道:“总不会是让本王去给太子侄儿当个月老,牵线搭桥吧?”
和士开笑道:“陛下说笑了。做月老,那是成全,而殿下要做的…是推波助澜,借势生根,令其情根深种。”
“哦?”
和士开放下琵琶,站起身来:“臣已探得,陛下似有意为太子择那段氏女为妃,以固东宫与军中将门之谊。而皇后娘娘,则属意其侄女李氏,欲亲上加亲。”
“他们倒是各打各的算盘。”
高湛嗤笑一声:“段韶手握重兵,其女若为太子妃,东宫羽翼瞬间丰满,将来外戚干权,高洋岂能安心?他自己就是踩着权臣肩膀上去的,最忌讳的就是太子过早拥有强援而将来又无法掣肘!至于那李氏女…”
他顿了顿,忍不住想起当年在猎场时李祖娥怀里抱着的那个粉雕玉琢,和其眉眼有三四分相似的小姑娘,又想到李祖娥那温柔喜爱的神态,眸里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冷哼一声。
“一个仰仗姑母恩荫、家族早已式微的清贵之女,倒像是阿嫂会选的人…”
高湛将目光望向那李祖娥的画像上,语气轻缓却暗藏冷意。
“…温顺、可控、且能维系她李氏一门的荣耀。”
和士开微微一笑,附和道:“殿下洞若观火!陛下多疑且深谙制衡之道。段家之势已炽,若再与东宫联姻,恐成尾大不掉之患。陛下也不会允许太子在登基之前就拥有如此强大的妻族,更何况太子性子仁弱,若再与段家联姻,将来登基定会被外戚摄政无法自主。”
“相较之下,李家家世显赫,虽清贵却无实权,正合陛下心意,这既全了皇后颜面,稳了汉人士族之心,又不会让太子势力、段家势力坐大。”
“因此臣断言,陛下最终会选李家。”
高湛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这位郑氏女…”
“郑氏女,哼。”
和士开冷笑一声:“我们自然是要成全太子殿下的一片痴情了。”
“此女之父,不过是一介中等官吏,根基浅薄,易于拿捏。殿下可命人详查其家底、亲旧、有无把柄。若无,亦可…无中生有,以备不时之需,而后寻个由头,施恩于郑家,让他对长广王府感恩戴德,好让郑家,今后成为既系在太子心尖上…却又被我们牵着线的风筝。”
“同时,我们设法助这位郑娘子进入东宫成为良娣。郑氏女若得宠,太子之心便有了寄托,也就有了可任人拿捏的弱点。将来就算那李氏做了太子妃,太子偏宠迟早将引来皇后和李家的怨念。届时,东宫内帷不宁,便是储君心绪不宁。而殿下只需轻轻拨动这根弦,无论是借李家之手除掉郑氏,还是借郑家之错牵连太子,甚至…”
“让这两位小娘子斗得两败俱伤。”
和士开眸里满是阴冷之色,语气森冷:“太子越是情热,越是对这郑氏女情根深种,将来这情字就越会成为他的软肋和命脉,情丝便会缠得越紧,将来殿下要勒紧它时,才越能让令太子窒息。”
高湛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嗯…是啊。”
他垂眸望向手里的匕首,寒光微闪,冰冷的刀面上映出那张有些扭曲的脸,漂亮的凤眸里隐隐浮上一缕痛色,又带着些许残忍的愉悦,低喃道:“情之一字,素来都是世人最大之软肋。”
“而少年人的心思,最是纯粹,也最是脆弱。让本王这乖侄儿先尝够这蜜糖的甜…”
“将来剜心时…才会更觉苦痛难忍啊。”
春季到来的时候,高洋去了辽阳甘露寺禅居,深入修行,只听取军国大事的奏报,直到三月份才回到晋阳。
在这期间,李祖娥深居后宫,也愈发沉迷佛法。
她日日处在佛堂,一心将自己寄托在佛堂之上,只觉得那是远离一切烦扰、杀戮的清净之地。
高洋的杀戮是尘俗,高洋的疯魔是尘俗,高洋的罪孽是尘俗。
尘俗之中,高洋是北齐的皇帝,而她是高洋的妻子,北齐的皇后。
她习佛法,念佛经,既是替那些无辜枉死于高洋手下的人念经超度,也是替高洋忏悔赎罪,替自己这个所谓的北齐皇后忏悔。
在佛法里,她可以抛却一切身份,女儿、妻子、皇后,抛却一切情绪,恐惧、害怕、期待、失望、痛苦。
在佛法里,她可以只是她自己。
李祖娥。
不再背负谁的爱,谁的恨,又或是谁的罪孽、谁的痛苦。
然而,这个肮脏的世界,却总是像要把她拉回这满是痛苦的尘世中来。
李祖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母亲崔幼妃和多年都未曾再亲近走动过的姐姐李祖猗。
她们正跪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泪地仰着头,带着希翼看着她。
好像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菩萨,有着通天的法术可以助她们脱离苦海。
可殊不知,殊不知她也只是一个…
一个普通的、身不由已只能在这满是血腥肮脏宫廷里苦苦挣扎的人啊。
在看到母亲和姐姐的时候,李祖娥才突然想到了,原来她不仅仅只是李祖娥。
她还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妹,甚至是…别人的妻子。
她垂着眸,神情有些恍惚,看着曾经将她搂在怀里的母亲如今已经变得两鬓斑白,正跪在她的面前,老泪纵横。
而那和她有着四五分相似的容颜的亲姐姐如今也已是泣不成声。
“皇后娘娘…陛下…陛下他如今正大肆诛戮元氏宗亲,牵连甚广!外子他…他虽姓元,可向来谨小慎微,从未参与任何朝政,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啊!求…求妹妹看在阿娘和姐姐份上,向陛下求个情,饶他一命吧!我们…我们愿举家远徙,永世不回邺城!”
她们此时并未穿着平日里那些正是觐见的命妇服饰,乃是黑袍裹身,戴着兜帽。
她们是私自的,偷偷的入宫觐见。
为了姐夫元昂的命。
元——
这个姓氏让李祖娥胃里有些绞痛,只听见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暴雨瞬间倾盆而至,呼啸的狂风怒卷了整座皇城,像无数阴魂凄惨哀怨的哭嚎声。
而那些恢宏精美的宫殿楼阁,此时就如同匍匐在雨里的猛兽,在阴沉沉的天际下张着深渊巨口,无情地吞噬着一切。
在崔幼妃和李祖猗两人断断续续的、满是恐惧发着抖的哭诉中,李祖娥才知道,短短半个月时间,高洋竟然就已经诛杀了元世哲、元景氏等元魏宗室二十五家,另已幽禁其余十五家。
而这场残忍屠戮的开端,则是源于元韶的一句话。
元韶出身北魏元族皇室,其曾祖父是北魏献文帝拓跋宏,乃无上王元劭之子,孝庄帝元子攸乃是他亲伯父。
孝庄帝即位时,曾袭封彭城郡王,并迎娶高欢长女,元魏亲王加上北齐驸马双重身份让他权势显赫,而他本人更是勤奋好学,外表俊美,礼贤下士,很得民心。
那日高洋突然醉醺醺地问元韶:“那汉朝光武帝刘秀…一个没落宗室,是凭什么得到天下,中兴汉室的呢?”
元韶不知是因太过惧怕,还是讨好逢迎,竟回道:“光武得以中兴,是因为那王莽未能将刘氏子孙赶尽杀绝。”
由此给元氏一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而高洋的处置极为残忍。
所有元氏王族和富户的男丁女眷,全部砍头。就连那婴儿都被投于空中,然后让士兵在下面用槊接住,活活捅死。
那些瘦弱有病的元氏子弟,高洋则让他们站在金凤台上,乘着纸鸢,活活摔死。
这样可怕到灭绝人性的屠戮手段瞬间引起了北齐上至公卿贵族,下至所有姓元的黎民百姓的恐慌。
崔幼妃和李祖猗本来一开始还觉得高洋只是处置部分,但是发现牵涉面越来越广、像是要把所有姓元的人都杀光的时候,她们坐不住了,不顾一切偷偷入宫,就是为了求李祖娥说个情。
哪怕她们知道,天子如今的疯癫,早已不是自己的女儿所能劝阻的了。
然而她们看着李祖娥这个中宫皇后,仍然如同祈求神明一般。
崔幼妃声泪俱下:“娘娘!如今能劝得动陛下的,只有您了!老身知道…陛下待您不同…求您了!去跟陛下说说吧!昂儿若死,猗儿怎么办?我们李家…与那元家亦是姻亲,这滔天大祸,焉知不会烧到我们头上!”
她紧紧抓着李祖娥的裙裾:“您不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我们都去死啊!”
李祖娥叹息一声,那日高洋的疯癫似乎尚在眼前。
发完疯后,他便去了甘露寺,说是禅居修行,静心养性。
她本以为高洋会稍作变化,却没想到回宫后反倒变本加厉,如同虚假的平静水流之下,涌动的往往是更加可怕的深渊。
他心里的杀性和痛苦非但没有在佛门得以纾解,反而又以一种更加强烈的方式、如火山一般地喷发出来。
高洋如今并不见她,也早已解除了她可以出入昭阳殿的命令,她这个皇后,也早已做的岌岌可危。
绿鬟拿着毛巾站在一旁,李祖娥亲自扶着二人起身,虽知自己的劝解有可能会再次触怒高洋,但她也不忍见母亲姐姐如此。
她知道姐姐和元昂素来情深意重。
元昂…在她印象里那个素来儒雅的男子,待姐姐也是极好的。
“娘,阿姊,你们别哭了。”
她抿了抿唇,眼圈也有些发热:“我…我去求陛下就是了。”
母女二人眼里涌起亮色:“真的?!”
李祖娥握住母亲冰冷的双手,重重点了点头。
二人离去时,绿鬟端来热汤,满脸忧心:“娘娘…您…您真要去求陛下吗…”
那日高洋在殿内持剑杀人,并且差点砍死她们的事情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至今让她都心有余悸。
绿鬟自幼和李祖娥一起长大,从李家的深宅内院,到嫁进高家那样显赫的府邸,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辛。
她内心也替自己的小姐要嫁给高洋那样的傻子鸣过不平,可是曾经看见高洋这个姑爷虽然性情痴傻,但是对自己的小姐还算体贴,又隐隐替李祖娥松了口气。
可是高洋并不是傻子。
高洋竟还做了北齐的开国皇帝。绿鬟看着高洋力排众议坚持立了李祖娥做皇后,她看着李祖娥从受人欺辱的二夫人,做了北齐的皇后,而自己那看着长大的孩子,做了皇太子,皇子公主,她的心里比李祖娥还要欢喜。
心想啊,她们小姐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只是却不曾想,高洋如今竟变成了这般可怕模样。
绿鬟看着李祖娥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变成如此憔悴,也是心疼不已。
她只是一心站在李祖娥的立场上考虑,不想李祖娥再去触怒高洋。
废后还算轻的,若是因此…若是因此失了性命,可怎么办。
李祖娥只是看着窗外那漆黑的夜色和轰隆的雷雨。
“我不能…”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散在了风雨里。
“…不能看着李家垮。”
李祖娥第二日径直站在昭阳殿外,高洋既然不肯见她,她便求到他愿意。
赵道德跑来好几趟,劝她回去,她却不肯。
从清晨一直等到了暮色将至,直到初夏的暴雨淋下来,她带着绿鬟,浑身湿了个透,却依然固执站在那儿。
“阿嫂何必如此?”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高湛。
她紧紧抿着唇,只看着昭阳殿,却能感受到高湛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李祖娥挺直了脊背,维持着皇后的威仪。
“陛下如今…”
高湛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些许叹息:“已非你我所能劝阻。”
她一字一句,声音清冷:“本宫之事,不劳长广王费心。”
身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李祖娥认为高湛已经走了,却只听到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臣弟只是担心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