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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议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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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的时候,赵郡的花儿都开了。
而李家的府邸里有片桃花林,其中有一棵桃树长得极高,它的枝干从深宅院内一直顺着飞檐高墙延伸出去。
李祖娥越爬得高、站得高,便能看到更美、更广的风景,不仅可以偷偷从枝叶阴翳里看到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能看到市井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还可以看到金檐玉瓦、在日色下闪闪发亮的皇城。
那也是赵郡最美的时候,无数的游人从各地而来,或乘舟游赏、或登高望远,或骑马狩猎,来此一赏春日盛景。
三月的桃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的花瓣拥着她。
李祖娥就晃着小脚丫,枕着手半躺在桃花丛里,如同置身云端。
那时候的她,还做着美梦,她想着,要嫁,也是要嫁——
她在日色下微微合了眼,脑海里隐隐浮现了元善见的影子。
只是想到元善见,便会想到那场元宵宫宴,那端坐在御座和龙辇上的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已是再难靠近的距离。
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而最后一次和元善见说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好像还是元善见做世子时。
528年,北魏的灵太后联合男宠郑俨、徐纥毒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年仅十九岁的年轻天子元诩。
因元诩无子,灵太后便立了临洮王元宝晖那年仅三岁的幼子元钊做皇帝,举国哗然。
这也导致北魏权臣尔朱荣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杀向洛阳的理由,他以为孝明帝报仇为由,率军从晋阳南下,拥立彭城王元勰之子——长乐王元子攸即位,是为孝庄帝,并将自己的女儿尔朱英娥嫁给他为后。
随后尔朱荣于四月份率军渡过黄河,以祭天为由将北魏朝臣诱骗至河阴,又以丞相高阳王元雍要谋反为由,对北魏皇室、百官大开杀戒,随后将灵太后和幼主元钊沉入黄河,史称“河阴之变”。
至此,尔朱荣彻底掌握北魏实权,一直到530年,被尔朱氏逼到走投无路的孝庄帝决定放手一搏,以皇后诞下皇子为由,趁尔朱荣满心欣喜入宫探望外孙为由亲手杀死了尔朱荣。
而同年十二月,为尔朱荣报仇的侄子尔朱兆竟然将孝庄帝缢死在晋阳。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原本是尔朱荣麾下的高欢趁机收编六镇余部,镇压流民起义,一举推翻了尔朱氏政权,也造成了政局愈发动荡,致使北魏诸王各自逃生,一直到532年,高欢立了平阳王元修为孝武帝,并将自己的嫡长女高璎许配给他。
未料两年后,年仅二十二岁的元修就和高欢决裂,只带走了自己的堂姐兼情妇平原公主元明月一路向西投奔权臣宇文泰。
元修本以为自此便可以摆脱傀儡君王的命运,却未料到自己和元明月最终都死在了宇文泰的手里,宇文泰改立了元明月胞兄元宝炬为帝,建立了西魏。
元明月被宇文泰杀害的时候,李祖娥不过才六七岁。
她从长兄李祖昇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很美,后又读到了那首诗:“朱门九重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
她知道元明月出生起便父母俱亡的身世和那身不由己、如飘零桃花逐水飘零的短暂一生时,只觉得唏嘘不已。
元明月之父京兆王元愉和其母杨氏的故事在整个北魏也是为人所津津乐道。其母杨婉瀴本为歌女,却得元愉钟情,将她纳为妾室甚至让她认右中郎将李侍显为养父,改姓了赵郡李氏。
后面哪怕杨婉櫻被元愉正妃于氏嫉恨被毁容削发,被迫为尼囚禁,元愉却依然对她不离不弃。
这样一份真情在帝王家何其难得可贵,又是何时痴傻。
只可惜元愉谋反后被杀,元明月未出生便失去了父亲,周岁时杨氏又被处死,从此年幼的她和只能和兄弟姐们们相依为命,而丈夫早亡后又陷入两个男人的争夺,最后被困入堂弟元修的宫内,表面被千般宠爱实则却不过沦为填补欲望的玩物。明明有着饱含爱意和祝福的明月之名,父母盼其一生干净皎洁,最后却如深陷暗渠阴沟,身不由己,任人践踏。
那时候的李祖娥还十分年幼,听完元明月的一生只天真地问大哥:“为什么西魏帝要把自己的亲妹妹交给宇文泰呢?他们从小就相依为命不是吗?而且为什么宇文泰要杀平原公主呢?她都已经那么可怜了。”
大哥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摸了摸她的头。
元明月死的时候不过只有二十七岁,从未享受过父兄相护,母亲疼爱,空余美貌盛名,短暂匆忙的一生从不曾做过真正的自己,只做了昏聩帝王的玩物和乱世皇权的祭品。
那时候的李祖娥尚且不明白,皇室之中权力争夺的残酷性以及乱世于女子而言究竟有多残忍。
她们的婚姻和幸福会被当成联姻的棋子,她们的身体会被当成战利品、她们的美貌被当成点缀、她们的子宫被当成繁衍子嗣的工具,她们的人生、她们的生命和她们的命运,可以属于任何人,却唯独不会属于她们自己。
而乱世中的兄弟姐妹都可以作为铺路往上的棋子,那些亲情、感情都不过是最奢侈、也最容易要人性命的东西。
因为有了感情,便是有了牵绊,有了顾忌,也有了软肋。
多少人便是困于此,也亡于此,元愉便是如此。
在乱世中,真心是最不值钱却又最珍贵的东西,而伴随着那些宗室贵族子弟们的,只有数不尽的阴谋、算计、背叛和时时刻刻的提防。
只是,那时候的她还被父兄护得极好,从不知这乱世中的残酷,也不明白在乱世中,女子光有美貌却无家世和权力伴身,究竟能够引来多少人虎视眈眈的觊觎和多大的灾祸和苦难。
她懵懵懂懂地问元善见:“为何人们要打来打去,争来争去?”
她只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为了权势,为了荣华,为了天下,为了国……为了家。”
元善见说:“为了拥有,才要争夺,才要掠夺,因为他们怕,怕失去,怕得不到。”他仍然有些青涩的俊秀面容上勾勒着一缕极淡的笑意,眉眼处又似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阴霾中,他抬眸看着河对岸的落日,忽而抬起手,似是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你看,那片云彩,真好看。”
云在霞光里,霞光映着云海,交织相融。
他说话时的模样,就像一片轻飘飘的云,云上浮着和煦的日光。
那片云似乎正落在元善见的身上,映得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李祖娥似懂非懂,却依稀看懂了落在他眸底的惆怅与不甘。
元善见微微垂眸,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风吹过时,他的发丝拂过她的指尖,痒痒的。
李祖娥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仰起头时,只对上元善见那温柔又无奈的目光。
“阿娥,你有一天……”
她听见元善见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在耳边响起:“……会怨我吗。”
李祖娥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元善见那双如宝石一样漂亮的眸子里,愣了许久,才呆呆问道:“什么?”
元善见却已经撇过脸,霞光笼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瞧不真切,他声音低低的,带些涩意:“没什么。”
而后元善见的影子,就像天上的那缕云一样,渐渐地被风吹散了。
李祖娥于桃花丛中,缓缓睁开眼来,有种睡了一觉、从梦里醒来时轻飘飘的恍惚感和眩晕感。
她靠着花枝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听见了贴身侍女绿鬟前来寻她的声音,暗自躲在花枝里偷笑。
正在这时,她听见外头的院里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好奇地从桃树花枝里探出头暗暗打量时,正瞧见父亲和一群人从假山花园那边走了过来。
她连忙缩了缩脑袋,偷偷将身子往下一滑,藏进了层层叠叠的桃枝之间,只留一双眼睛偷偷往外瞧。
这一瞧,便又撞上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
似是一柄利箭般,朝她刺了过来。
李祖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凌厉的气势,只是这么远远的一瞥,都吓得她心魂一颤,几乎从桃树上跌了下来。
她捂着胸口,心脏怦怦地跳,惊魂未定,又忍不住偷偷地往外瞧。
那一双幽深的黑眸,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她顿时有些羞恼,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忙将自己整个都藏在了桃花丛后面。
少顷,侍女绿鬟的声音再次在树下传来:“小姐,您又跑哪儿去了?”
李祖娥这才从桃树后探出头来,熟练轻巧,三两步就下了树,绿鬟连忙快步走来扶住她。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绿鬟嗔怪道:“您又上树做什么?您不是答应过夫人,日后绝不再上树了吗?”
她噘嘴,不乐意道:“我才不要呢,这满树的桃花多好看呀。再说了,我答应了母亲不上树,可我又没答应母亲不看风景。”
绿鬟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劝道:“小姐,您可不能再这样任性妄为了。若是被夫人发现,奴婢可又要受责罚了。”
绿鬟一边说着,一边替她理了理身上的桃枝花瓣。
她不情不愿地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以后少上树就是了。”
突然又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群人,她内心隐隐不安,问道:“对了,今天是何人来府上了?我刚刚可瞧见了。”
绿鬟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犹豫片刻后,才低声道:“是丞相大人和高家二公子。”
李祖娥微微一怔,心下一紧,连忙追问道:“丞相大人和高公子?他们来做什么?”
绿鬟低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才咬着唇说:“奴婢…也不清楚。”
李祖娥叹了口气,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垂眸思量片刻,对绿鬟说:“那我去瞧瞧。”
绿鬟闻言一惊,连忙伸手拉住她,劝道:“小姐,您别去啊。丞相大人和高公子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万一他们怪罪下来……”
“那你就说,究竟是何事?”她冷下脸来看着绿鬟。
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却很聪慧。何况绿鬟还是从小就跟着她的丫头,绿鬟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她一眼就知道。
绿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松开手,朝前院看了看,低声道:“小姐,我说了您别伤心。”
她似乎有些同情,开口道:“高相国今日是前来替自家公子跟太守大人提亲的。”
李祖娥心下一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了上来。
她还从未想过真正嫁人的时候。
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竟然也到了要嫁人,要议亲……
要被当做一枚联姻的棋子从这个家里被送出去的时候了么。
而父亲母亲他们也会舍得…像他们送走大姐那般,像元善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高欢世子那般,像高丞相把自己的嫡女嫁给元修那般……残忍地要把自己的后半生也托付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吗?
李祖娥只觉得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差点站不稳。
她咬了咬唇:“父亲怎么说,他答应了?”
绿鬟垂着眸,没吭声。
李祖娥便已经清楚了。
高家是什么门第,高欢亲自来替自己的儿子提亲,她父亲又岂会拒绝。
绿鬟低着头,不敢看她。
“听说是他家二公子,人挺好的。虽说比不得大公子。但好歹也是嫡出,而且……”
她话还未完,李祖娥便疾步往长廊走去:“我要去见母亲。我不嫁,什么大公子二公子的,我才不嫁!”
李祖娥疾步向前,生怕再慢上一步,她就会马上嫁给那个什么二公子了。
长廊外,雕栏玉砌的栏杆在春日暖阳下泛着点点金光。
金色的光晃的刺眼,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疾步走下台阶后,李祖娥便朝着庭院前院奔去,衣袂翩飞间就像是一只缤纷的彩蝶。
绿鬟焦急地追在身后,一边喊道:“小姐!”
她置若罔闻,也管不得什么府里的规矩、父亲的呵斥和母亲的责罚了,只管穿过回廊往前院跑去。
李祖娥心里委屈又害怕,泪意也一阵阵往心头涌。
她根本就不想嫁人,也不想嫁到晋阳那么远的地方,更加不想嫁进那个高家。
回廊处的青玉石板的光泽冰冷刺骨,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晃得她眼睛生疼。
李祖娥闭了闭眼,泪眼朦胧间,一把便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一撞,撞得她七荤八素,连忙后退两步站稳,抬起头来。
入目,她便看见了父亲和丞相高欢的脸。
此时的她身形尚小,站在高大的高欢和父亲的面前,不过才堪堪到他们胸前,她只能仰着头望去。
绿鬟吓得连忙俯跪在地请罪,父亲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阿娥,父亲就是这般教你的!没规矩!还不赶紧向相国大人和二公子赔罪。”
李祖娥心里一惊,虽然心头难过,却还是不想叫外人瞧了李家儿女的笑话,于是垂下眸来,掩去眼底的泪意。
很快,她便已恢复了平日里端庄的模样,俯身向高欢行礼,低垂着眼道:“小女祖娥见过丞相大人。”
空气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寂中,李祖娥能感觉到此时有两道凌厉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审视着她,就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割裂着她的衣服,又像是有一层密不透风的蛛网将她整个人都缠住紧裹起来。
她的手心都忍不住泌出了汗意。
许久,高欢的笑声才在她的头上响起。
“小丫头,快起身。”
李祖娥只听到他又唤道:“子进,还不来见过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