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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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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东魏帝元善见在宫里设宴,邀请百官亲眷。
李祖娥特意做了精心打扮,入宫前就已经兴奋的一晚上都没有怎么睡着,第二天梳妆时又总缠着绿鬟问到底戴哪根簪子才好看?
然后又让绿鬟取来要带进宫的礼物,好不容易才盼到了跟着父兄入宫赴宴。
这可是她在赵郡的时候和父亲软磨硬泡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换来的入宫机会。
李祖娥坐在进宫的马车里,偷偷掀开帘子好奇地往外探去,只望见那巍峨的皇城,好高好高啊,庄严的气势迎面而来。
还有那红色的宫墙,就像血一样浓艳,那长长的青石道,怎么看都看不到尽头,那精致的回廊宫阁,重重叠叠的九重阙宇…
李祖娥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打量,原来这就是善见哥哥住的地方呀。
这么大…
善见哥哥会不会迷路?
可是她又看到了许多低着头在宫道上行走的宫人,还有许多巡逻的侍卫,心里骂着自己真傻,善见哥哥可是东魏的天子,这儿就是他的家,怎么会迷路呢?
李祖娥脸上笑意盈盈,她并非完全因为参加宫宴而兴奋,而且因为…
这次随着父亲入宫就代表着…她可以再次见到元善见了。
那住在这高高皇城里,却被世人称作傀儡天子的东魏帝元善见,却是藏在她心里、独一无二的温柔少年郎。
不过她认识元善见的时候,他还不是天子,只是北魏清河文宣王元亶的世子,后来,李祖娥其实也不太清楚,怎么突然她的善见哥哥突然做了皇帝呢?
于是李祖娥问:“为什么他们都要让善见哥哥做皇帝?”
大哥告诉她说:“因为元世子是孝文帝的曾孙,是北魏惟一仅存的正统。”
二哥凑过来说:“因为高欢需要一尊听话的泥塑木雕坐在那龙椅上。孝文帝的正统?呵,如今这邺城,谁说了算,小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他话刚落音,就被父亲严厉瞪了一眼:“祖勋!不可胡言乱语、口无遮拦!”
李祖勋撇撇嘴,不说话了。李希宗转向女儿,语气缓和了些,却语气严肃:“阿娥,如今不同往日。进宫后得谨言慎行,切记…不可再如幼时那般与陛下嬉闹无状了。而且高丞相…不喜元氏子弟与旧族过于亲近。”
“哦。”
她心想,善见哥哥入宫前说了呀,就算他做了皇帝,他们也还会是…
最好的朋友。
然而父兄的神情和言语还是像一盆冷水浇在李祖娥那雀跃的心头上。
她虽然对这些改朝换代的事儿还有些似懂非懂,可却已经有些隐隐觉得,这巍峨皇城里的这道高高的、像是把天地都分割开来的朱红色宫墙,也仿佛要把她,和她的善见哥哥,永永远远地,隔成再也无法跨越的两个世界。
直到觐见的时候,她跟在父兄后面朝天子和丞相行礼,偷偷抬眸瞥了一眼那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少年时,方才觉得有哪儿不一样了。
他比起从前像是变了许多,身姿比李祖娥先前见到的时候更加清瘦修长了,原本有些圆润稚嫩的脸庞此时已经流露出少年的俊美轮廓。
此时李祖娥瞧他正身着龙袍,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真的就像极了刚刚二哥说的一尊听话的玉雕人像。
不知为何,李祖娥看着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元善见,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当初那个教自己念诗写字、带自己去骑马,去草地上放纸鸢扑蝴蝶,甚至带着她和李萱华她们偷偷爬到树上去摘那红彤彤野柿子的元善见,两种形象在眼前重叠起来时,她心里突然有点儿难过。
然后李祖娥再次偷偷抬眼的时候,竟和元善见的视线撞在一起了。
她下意识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在打招呼,突然看见元善见的唇角似乎勾了勾,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然后竟然也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回应她。
这就像是那本来毫无生气的木偶突然间活了,又像是她心里那个熟悉的善见哥哥在此刻又突然回来了。
李祖娥心里顿时欢喜了,禁不住抿着唇露出笑来。
突然就听到一声轻咳声。
是坐在元善见旁边的那个相国高欢发出来的。
然后李祖娥就看到元善见脸上那淡淡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绷紧了背,身子坐得更直了,然后微微朝他们这边颔首,用平静到听不出任何喜怒的语气道:“爱卿免礼。”
李祖娥入了女眷席后,依然忍不住偷偷去瞄那端坐龙椅上的元善见,旁边的李萱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了然,用团扇掩着嘴,声音里难掩俏皮的打趣。
“啊呀呀,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珠子都快黏到陛下身上去了。怎么,是盼着你的善见哥哥待会儿亲自下旨,召你入宫去做妃嫔娘娘吗?”
李祖娥那瓷白清丽的脸颊上瞬间飞起红云,又羞又急,伸手就去拧李萱华的手臂:“你、你胡说什么!再乱说,我可不理你了!”
那李玉容的视线也偷偷望元善见身上飘,却只是坐在一旁笑着没有说话。
正在李萱华和李祖娥两人低笑着闹成一团时,殿外传来一阵骚乱,内侍突然高声唱名道:“东魏左右京畿大都督、大将军、领中书监、吏部尚书、渤海王高澄到——”
于是殿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位年少轻狂的渤海王看了去。
只见高澄身着华贵紫袍,金冠束发,身姿修长挺拔,步履生风,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那通身的气势竟比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更像天地间的主人,狂的没边。
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其实连李祖娥的呼吸都忍不住窒了片刻。
其实她前一天晚上瞧的时候还远没有此刻这么惊艳,更多感觉到的是那股压迫感和嚣张气焰,可此时瞧他时,就像是所有光华都在此刻集聚于他一身,她算是明白何为老天厚爱了。
她突然想起父兄曾赞起姿容卓绝,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她不得不承认高澄的确有着一副极好的皮囊,甚至比得过元善见。
这惊艳的一瞬间让李祖娥几乎没法把眼前这个高澄和昨晚闹市纵马、轻浮调笑的那个少年结合起来。
然而,他身上流露出来那股子傲慢气却让李祖娥又陡然清醒过来,下意识撇了撇嘴,还不是徒有其表,纨绔子弟作派。
只见高澄浑然不觉自己来迟了般,先是神色倨傲地在殿内环视了一圈,然后才想起了礼节般,走近两步,朝着御座上的元善见随意拱了拱手,语气清亮却没有多少敬意:“臣高澄,来迟一步,还请陛下勿怪。”
他虽然行着礼,却抬起眼眸毫不顾忌的直视元善见,作为臣子这般直视君上是极其失礼和僭越的行为。
而他神色也颇有着挑衅意味。
一时间,殿内气氛都变得紧张凝固起来。
直到高欢瞧着儿子这明目张胆的骄狂模样,将手握拳放在唇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高澄的那股子嚣张气焰方才有所收敛,微微垂下眸去,显露出些许恭敬来。
李祖娥瞧过去时,正望见元善见对高澄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只是她看得出元善见笑得似乎有些勉强。
“高爱卿国务繁忙,无妨,入席吧。”
李萱华凑到李祖娥耳边道:“天爷,刚刚真怕他做出什么无礼举动来…这渤海王长得是好看,天神似的,就是性子太过骄狂,感觉连陛下他都不放在眼里…”
李祖娥也收回目光,因他对元善见的无礼傲慢在心里又给他扣了好几十分,小声附和:“就是,真是讨厌鬼!比他那傻弟弟都差远了。”
李玉容又小声道:“刚刚真吓我一跳…他怎么敢这么…”
她性格谨慎,话未说完,但是谁都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只是毕竟是少女心性,宫宴上的热闹喧嚣和歌舞升平的景象瞬间转移了她们的心性,盯着那些杂耍、舞蹈等简直看得目不转睛。
李祖娥这时还丝毫感觉不到权力的汹涌和残酷之处,只看着那些繁盛热闹的场面禁不住心想,善见哥哥住在这么漂亮,这么大的皇宫里,每天可以看到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舞蹈,可是他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呢?
她袖子里特意揣着从赵郡市井上带来的泥偶,是一对特别可爱的小狮子。
见到它们的第一眼,李祖娥就觉得那个明黄色的狮子泥偶像极了元善见,因此她想送给元善见当礼物,只是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可以单独送给他的机会。
宴席行至中间时,气氛在歌舞升平中显得愈发微妙起来,而高澄几杯酒下肚后,那股张扬跋扈的劲儿更足了。
他竟然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起身,直接走到了御阶之下,笑着对元善见举杯,语气里带着戏谑的道:“陛下,今日宫宴如此尽兴,臣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们高家的信重。”
元善见见高澄前来,就知道他肯定又来找事了,神色维持着平静,不动声色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果然,高澄话锋一转,望了一眼高欢,又望向元善见。
“说起来,陛下如今能够安坐这邺宫之中,欣赏这曼妙歌舞,可全赖我阿爷东征西讨,平定逆贼。陛下难道不应该亲自敬我阿爷一杯,以示皇恩浩荡吗?”
满座俱静,哪有皇帝去敬臣子酒的,这简直是倒反天罡啊。
高欢适时咳嗽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阿惠,醉了。”
高澄却挑了挑眉,继续逼视元善见。
李祖娥看着自己的善见哥哥坐在龙椅上却被高澄逼视,猛地站起身来,声音虽然稚嫩却瞬间响彻大殿。
“渤海王殿下!臣女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殿下!”
她虽起身,却不忘向御座和丞相方向各行一礼,姿态端庄。
所有人都愣住了,所有目光瞬间都汇聚在李祖娥身上。
李祖娥虽然被这么多道视线盯着,心里也禁不住有些发怯,手心都泌出了细汗,但是并没有退缩,更没有避开高澄和高欢都望来的视线。
她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姿态端庄从容又不失清傲。
“《周礼》有云,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在家中,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朝堂,君为臣纲。此乃天地伦常,立国之本。”
“方才渤海王殿下请陛下敬酒,臣女愚钝,实在不解。这…究竟是依循君臣之礼,还是…父子之礼呢?”
这看似天真稚嫩实则诛心尖锐的问题使得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高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了一瞬,而高澄听到这个声音,又看到她这双眼睛,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就是昨天那当街让自己颜面尽失的丫头。
他仔细望向李祖娥,当看清面具背后的脸庞时,心里的怒火不自觉都被冲淡两分,眸底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惊艳。
虽然眼前这姑娘年纪尚小,却生得明眸皓齿,肤光胜雪,已是灵秀逼人,颇显绝代风华和倾城之色,而那股端庄气质里的倔强和清冷气让阅美无数的高澄都怔了片刻。
只是下一秒那股当众驳斥反问的不满又涌上心头,驱散了高澄此刻的惊艳,心里想着这不过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高澄瞥着她,嗤笑一声,语气危险:“本王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高欢这才缓缓开口,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十足的威严:“子惠,你喝多了,退下。”
他望向李祖娥:“你是…”
李希宗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连忙出列跪倒:“丞相恕罪!此乃小女祖娥,年幼无知,冲撞了渤海王,臣…”
高欢摆摆手,目光依然停留在李祖娥身上,脸上流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赵郡李氏,果然家学渊源。”
“小姑娘,甚好。”
他这才望向元善见,虚礼道:“犬子无状,酒后失言,陛下万勿介怀。”
元善见顺势而下,然后深深看了李祖娥一眼,李祖娥的视线和他撞上,却不知其眼里的深意和担忧,只笑了一下。
当瞧见元善见以更衣为由离席时,李祖娥也偷偷跟了上去。
出了殿,元善见已经离她有一段距离了。
只见他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龙辇走去,修长挺拔的身影离她越走越远,李祖娥禁不住提着裙摆疾步去追他。
“善见…哥哥。”
这声称呼唤出口,李祖娥似乎才觉得有些不合适,于是她将“哥哥”两字压得极低极轻,几乎轻的像是含糊不清的叹息。
她脚步略为一顿,怔在那儿看着元善见上了龙辇,元善见要走,可是她怀里的小狮子还没送出去呢。
李祖娥心里一急,又追了上去,稚声唤道:“…陛下!”
“陛下!”
她小小的身影穿过长长的回廊宫阁,像是一朵开在春风里的花。
李祖娥手里拿着那对泥偶狮子,目光紧紧盯着高高龙辇上端坐的少年天子,追寻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他没看见自己,也没听见自己在唤他。
李祖娥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其中一个泥偶从手里跌落,砸在地上,瞬间裂成了两半,正是她一眼就看中的、觉得看起来像是元善见的那个黄色小狮子。
“呜…”
她看着那碎片在月色下发着光,心头的委屈顿时压也压不住的往外冒,那双眼眸里也瞬间浮出了一层朦胧的水光,她拿起一块碎片,眼泪禁不住也滚落下来。
元善见没有回头,那方龙辇就那样一点点消失在了清冷的月色下。
“小姐!”
绿鬟追在李祖娥身边,连忙伸出手去扶她,突然听见稚嫩声音从侧边传来:“那儿有个阿姊在哭!”
李祖娥含着泪抬眸,就看见不远处的宫墙下面正站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穿着红色衣袍带着袄帽的小团子。
他此时被嬷嬷牵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然后目光落在了她头上戴的那支明月簪子上。
“你是昨天那个仙女阿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