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2、痴儿

　　马背上的红袍少年险些因这突如其来的阻拦被甩下马背，他又惊又怒向下看去。

　　“谁？！敢阻本王的马！找死啊！”

　　而后，那少年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子进？”

　　子进？他和马背上的少年认识？

　　还没等李祖娥开口，就听见怀里的小高湛开口唤着：“阿兄！！”

　　他伸出小手就指向马背上那个张狂桀骜的少年，奶呼呼的声音里带着兴奋：“阿兄！阿兄！那是我阿兄！”

　　马背上的少年正是高欢世子，十五岁时便入朝辅政，官拜大将军，京畿大都督，又被册封为渤海王的高澄。

　　此时他也不过才刚满十九岁，正是少年风流，意气风发的时候。

　　高澄狠狠瞪了一眼控马的少年，未料那少年转过身来，竟是一脸傻乎乎的模样，指着李祖娥她们的方向笑：“阿兄…步落稽…”

　　此时高湛在李祖娥怀里正兴奋挥手：“阿兄阿兄！是步落稽呀！”

　　高澄这才看到高湛，神色一僵：“步落稽？！”

　　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伤到了自个亲弟弟，那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翻身下马：“你这小奴！怎么乱跑！可让阿爷和阿兄急坏了，伤到没有？”

　　高澄三两步上前，就想把高湛从李祖娥怀里拉过来，高湛却把小身子一扭，小嘴一撅，不肯和他走。

　　“不要，要阿姊！”

　　“阿姊这儿有好看的月亮灯，还有糖！比阿兄好！阿兄不给步落稽买！”

　　高澄的手僵在半空中，被幼弟当众拂了面子，脸上也露出尴尬窘迫的神色，这才望向李祖娥她们。

　　他目光落她们身上的时候微微起了变化，尤其是落在十四五岁年纪，身姿正显窈窕之态的李萱华身上时，更是难以掩饰那股惊艳的神色，那双凤眸就像是突然寻到了心仪的猎物般，紧紧地只盯着李萱华瞧了。

　　李萱华被他这目光盯得脸颊发烫，禁不住后退一步。

　　“呦。”

　　高澄唇角一勾，语调上扬，顿时流露出些轻浮之态：“方才没看清，原来这儿还有几位…仙子。”

　　“我乃高澄。”

　　说罢，他又扫了李祖娥和李玉容一眼，而后眼神就像是带着钩子似的，直直落在李萱华身上：“方才惊了马，没吓到吧？”

　　高澄这个名字一出，李萱华她们脸色都有所变化。

　　在东魏，谁不知道高这个姓氏代表着什么。

　　那甚至是比皇室元姓还要让人尊贵和敬畏三分的存在。

　　而高澄这个名字，她们虽然久居赵郡，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听说高澄自幼便聪慧，十岁时独自为高欢招降了北魏名将高敖曹，十一岁就以高欢特使的身份，两次前去洛阳觐见孝武帝元修，十五岁便入朝辅政，被东魏拜为大将军，后又封渤海王，兼任吏部尚书。

　　而他娶的是当今天天子的亲妹妹冯翊公主元仲华，因此他既是东魏驸马，又是手握权柄的少年权臣，同时又是丞相高欢最出色的世子和继承人，生得更是姿容艳绝，风采卓绝，其声名之盛整个东魏皆知。

　　这样的郎君，年少有为，多才有貌，家世显赫，可以说是上天的宠儿，集天地偏爱和万千宠爱于一身。

　　然而其性情好色风流，跋扈轻狂，十五岁与父亲妾室私通差点被废去世子之位也在东魏私下流传甚广。

　　李萱华她们此时也都禁不住被高澄的容貌和气质所惊艳，直到被他那眼神盯得方才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他的身份，连忙敛衽一礼，客客气气道：“见过殿下，我们无碍。”

　　她瞧见高澄盯着自己看得目不转睛的这番轻浮作态，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露出羞窘的表情来，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才没有发作，但已经暗暗扯了扯李祖娥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其实她们姐妹三人在赵郡见到的俊朗儿郎多了，都是些识礼仪、有才华的汉人君子，哪儿见过这种…

　　高澄虽然年少俊美，身上却带有明显的属于鲜卑男儿的粗莽，再混着他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轻狂气，还不顾百姓死活当众纵马，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李萱华礼貌颔首，正要拉着李祖娥她们离开，未料到那高澄竟然向前横跨一步，直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小娘子急什么？”

　　这高澄性格本来确实风流，人生除了权力，最爱的就是美人。

　　此时见这李萱华虽然戴着面具，却身姿窈窕，声音动人，何况那面具非但没有掩盖其美貌，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愈发明艳，在灯火映照下如同璀璨明珠有着万千光华，勾起了高澄想要掀开面具一探真容的冲动。

　　而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面流露出的警惕和傲气更是激起了高澄的好胜心和挑战欲。

　　高澄岂会不知自己的魅力。

　　在东魏，每次或是出行，或是宫宴，得来的都是瞻仰和倾慕，有多少美人巴巴地，就是盼着自己能够看她们一眼，没想到眼前这三个，不，这一个小娘子竟然视他高澄如无物？

　　高澄神色似笑非笑的，眼神放肆灼然地将李萱华上下打量着，瞧这装扮首饰，通身气派，大概是邺城哪个府上的世家女？

　　“你们帮了我家弟弟，本王还未谢过，不知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是何芳名？到时候也好让本王备礼登门，聊表谢意。”

　　这话已是非常轻佻无礼，语气又十分轻浮。

　　李萱华听来十分不适，禁不住微微蹙眉，压着怒气，淡淡的：“我们姐妹帮助府中幼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劳烦殿下。我们府内规矩甚严，不便久留，告辞。”

　　而高澄岂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他凤眸微眯，流露出不满的神色，随后又微微一笑，身上压迫感却更强了，再度上前半步，视线再度扫过她们身上的服饰配饰：“小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他下巴微抬，冷笑一声：“怎么，瞧不上本王府上的谢礼？”

　　高澄的神情和言语都带上那股极强的压迫感和刁难意味，这使得李玉容往她们身后缩了缩，愈发不知所措，连李萱华也神色微变，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气氛也僵在了那儿。

　　这时候，李祖娥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稚嫩却清亮犀利。

　　“这位殿下，谢礼就不必了。只是烦请您下次纵马时看清些路。这邺城街市上，可不只有您高家一门。”

　　此话一出，气氛如同凝成了冰块。

　　高澄脸上轻浮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他这才把目光转向李祖娥，打量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却依然掩饰不住浑身稚嫩气的小姑娘。

　　他素来都是横行霸道惯了，就连那皇帝元善见都得看自己脸色，实在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瞧起来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竟然敢当街顶撞自己。

　　高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小丫头，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

　　站在后面的李玉容被高澄那危险的眼神盯得吓了一跳，连忙去扯李祖娥的衣袖，李祖娥却毫无惧色，反而扬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

　　“在跟一个当街纵马，差点撞到自己亲弟弟、事后不先诚恳道歉，反而还来纠缠未出阁女眷的…贵人说话。”

　　她特意咬重了贵人两字，高澄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顿时大怒：“你——！”

　　李萱华毕竟不愿得罪高澄，连忙道：“殿下息怒！我家小妹年纪小，心直口快，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高澄却只阴沉着脸，盯着李祖娥看，李祖娥一点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直黏在李祖娥身边、正吃着糖的高湛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他仰头看着脸色铁青的高澄，又扭头望向毫不退让的李祖娥，突然把自己手里那捏着的糖块往高澄的腿边一递，奶声奶气地打岔。

　　“阿兄不生气！吃糖！阿姊给的，甜！”

　　高澄被幼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一怔，沉着脸去看小家伙那还沾着糖渍的小脸，那双圆溜溜的眼眸正无比真诚地看着自己，心里的那股邪火瞬间一滞，憋在那儿不上不下的，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吃！”

　　而李祖娥突然发现那个之前用自己身体替她们挡了马，后来就一直站在高澄后面低着头安静玩缰绳的傻少年动了。

　　他正慢吞吞地走上前来，目光似乎落在李祖娥手里拿着的糖葫芦上面，然后挠了挠头，看向李祖娥，突然就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有些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嘿嘿…糖…糖葫芦…甜吗？”

　　瞬间，紧绷的气氛一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个“傻小子”身上。

　　李祖娥这才看清他整个人的模样。

　　她发现这少年岁数也不算大，瞧上去不过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还有些许稚嫩，可是却长得极高，几乎被自己高出整个头，而站在那高澄身边也自有一股气势。

　　不过不同于高澄的风流桀骜和高湛的白皙柔美，他肤色黝黑，明明生得威猛强壮，脸上却又偏偏流露出和高大体型截然不同的傻气。

　　竟是个痴儿。

　　不过刚刚若不是他，也许自己就要丧命于那高澄的马蹄之下了。

　　李祖娥瞧着他那眼巴巴盯着自己糖葫芦看到流口水的样子，只觉得他有些可怜，正想把糖葫芦递过去，便听见高澄不耐烦训斥的声音。

　　“傻子，滚远点！别丢老子的脸！”

　　“傻子”这两个字一出，李祖娥心里愈发不平，心想这人仗着家世当街纵马伤人就算了，还这样侮辱人，何况辱骂的还相当于自己的“恩人”。

　　她也不管他是丞相的儿子，什么渤海王，还是什么大将军的了，先是将手里的糖葫芦往那所谓的痴儿手里一塞，然后就上前半步，隐隐有将那痴傻的少年护在身后的意味，然后仰头直视高澄。

　　“刚刚若不是这位郎君出手，令弟今日恐怕不止是受惊，而是丧命于你的马蹄之下了。他救了你弟弟，你不感激，反而还骂人家是傻子，这难道就是你们高家的门风吗？”

　　高澄刚刚就被李祖娥顶撞来了火，这时候见她竟然还敢教训自己，还拿什么家风来压自己，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盯着她面具下那双如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眸子恍神片刻，而后怒极反笑：“呵！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我管教自家痴傻的弟弟，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李祖娥这才知道，哦，原来这个傻子也是高家的儿子？

　　她没想到这痴儿竟然也是高欢的儿子，如今看到他上头竟然还有个这么跋扈骄横的兄长，心里忍不住对他更添了几分同情，多了两分正气，态度上也毫不退缩。

　　“路见不平，尚可直言。恩人受辱，岂能袖手旁观？渤海王眼里只见其痴，却不见其勇与善，岂不是眼盲心也盲？”

　　高澄被李祖娥这犀利的“眼盲心也盲”五个字刺激到了，瞬间勃然大怒，手里马鞭猛地攥紧，就想抬手抽来：“你…！！”

　　而那痴傻少年站在一旁，仿佛完全听不懂双方在说什么，只是捧着那串糖葫芦，咧开嘴，发出满足的傻笑声。

　　然后高澄刚想抬手扬鞭的时候，他就刚好拦住了高澄那只手：“嘿…嘿嘿…甜，真甜！”

　　“阿兄，你吃吗？比阿爷书房里那罐蜜还甜！”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的把那串沾满他口水的糖葫芦往高澄嘴边递：“吃…嘿嘿，阿兄…给你吃…”

　　高湛见傻兄长这般，也立刻有样学样，扑过来就抱着高澄的腿，努力踮起小短腿，把手里那捏得黏糊糊的糖块也往高澄嘴边塞：“阿兄吃！阿兄吃！”

　　高澄被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弟左右夹击，一个流着憨口水，一个糊着糖鼻涕，使得他那副精心营造出来的压迫感和风流姿态彻底碎了一地。

　　他狼狈不堪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周围那些远远围观的百姓，那些侍从家丁和李萱华她们似乎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

　　真他妈想死！

　　他也没了继续纠缠的心思，脸色气得发青，气急败坏地朝随从们怒吼。

　　“都是死人吗？！把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带走！！回府！！！”

　　高澄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翻身上马就跑了。

　　李祖娥和李萱华她们看着高澄那狼狈离开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个不停。

　　而那傻乎乎的高洋三两下吃完了糖葫芦，手里的竹签子都还舍不得扔呢，还要小心翼翼揣进兜里。

　　李玉容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道：“可算走了，那位渤海王，可真是…”

　　可李祖娥却冲着高澄疾驰而去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哼！让你嚣张跋扈！活该被气跑！气死你！略略略！”

　　她刚做完鬼脸，正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

　　只见刚刚翻身上马的高洋此时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呢。

　　李祖娥瞬间僵在那儿，脸也腾得一下红了，顿时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感。

　　未料到，那个马背上的傻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猛地皱起鼻子，龇出牙齿，做出了一个更加夸张，更丑更搞怪的鬼脸，嘴里还发出“呜噜呜噜”又带着几分痴劲的怪笑声。

　　这非但没有让李祖娥觉得害怕，反而逗得她大笑起来，连忙拉着李萱华和李玉容：“你们看，你们看。”

　　然后高洋也傻傻大笑起来，像是在学她，又像是真的很开心。

　　这带着几分痴气的笑声在闹市里传来仍然是响亮又突兀，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李萱华憋着笑道：“阿娥，你还逗他！快别看了！我们走了！”

　　李祖娥忍住笑意，心想这人虽然有股痴劲，长得也没有那个什么渤海王好看，但是可比他那个盛气凌人的兄长可爱多了。

　　小高湛已经被乳母抱起来进了马车，还探出小脑袋来朝李祖娥她们挥手，奶声奶气地喊：“仙女阿姊！要记得步落稽呀！”

　　李祖娥也笑着朝他挥手：“小团子，有缘再见啦！”

　　她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人生的小插曲罢了，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却没有想到，这只是他们命运纠缠的序幕，是一切，一切情爱与罪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