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1、初见

　　天统四年，即568年，京都邺城传来帝王病重的消息。

　　那是十二月，大雪裹在细密寒冷的雨丝里，结成冰刃，覆盖着天地苍穹，铺就白茫茫的、望不见前路和尽头的一片。

　　寒风凛冽，似狰狞的怪物般疯狂咆哮着掠过北齐，雪花如飞花簌簌而落，落在巍峨华美的皇城宫墙之内，也落在那些以天地做了住处、白雪做了锦被的百万流民亡魂身上。

　　万物俱籁，惟余妙胜寺内传来的幽然钟声，咚——

　　隔着大片桃林，穿透寒风而来，混着由远及近的、急促的马蹄踏雪声。

　　枝上堆砌的积雪受了惊般纷纷坠落，被紧紧压在下面的那一点儿春色才终于得以抬起腰来，笼在淡淡的日光里，缓缓舒展了身子，呈现出愈发坚韧夺目的美来。

　　李祖娥推开寺庙的门时，只见天地湖海连成一片，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白，如同都默默裹上了素裳，为百姓眼中那位既昏庸又暴戾的北齐天子提前服丧。

　　骏马嘶鸣，停于寺前。

　　马背上的人身上沾着残雪，快速翻身下马，跪在她面前，低下头来恭敬行礼，声音微颤：“臣见过娘娘。”

　　“陛下病重，欲见您，最后一面。”

　　李祖娥身着尼服，手持佛珠，伫立在漫天飞雪中，日色里透着暖，勾勒着那端庄秀绝的容颜，她的神色却比雪更清冷无情。

　　她眉眼低垂，如同那供奉于庙宇之上的神佛，悲悯仁慈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距离，整个人虽然站在红尘之内，那心魂却飘飘荡荡的，早已离了红尘世俗，不受任何拘束。

　　钟声已停，四周更静了，只能听见风声呜咽着吹过寺外的竹林、寺内的桃林、吹过廊下风铃清脆作响的声音。

　　半晌，李祖娥微微阖目，轻轻道了一句：“阿弥佛陀。”

　　她的声音淡的像是一声叹息，混在这凛冽刺骨的风声里，又浅的像是一片雪，还未落地便无声无息的化了。

　　“施主寻错人了，这儿没有什么娘娘，只有戴罪之身，修行之人，法号了尘。”

　　“红尘种种，皆为妄相。贫尼六根已净，尘缘皆断，怎配觐见天颜？”

　　寺庙门合上时，只余那方跪在风雪里的身影。

　　一方寺门，一封书信，隔绝生死，也彻底断了这纠缠半生的孽缘。

　　***

　　539年的时候，李祖娥才刚满十一岁，那时候的北齐，还叫做东魏。

　　北魏末年，天下分裂。

　　权臣高欢将北魏孝文帝之曾孙——元善见推上了天子的高位，从此高家内掌朝政，外控八方，权倾天下。

　　那年元宵临近，天子在邺城设宴，欲与群臣百姓同乐，因此李祖娥特意缠着父母兄长从赵郡来到邺城。

　　少女心性使然，他们还未入宫觐见，李祖娥便被这邺城的喧嚣繁盛之景迷了眼，趁父母有事出府时，与同出一宗的好姐妹李萱华、李玉容两人偷偷溜了出去。

　　灯市如昼，人声鼎沸。

　　三个少女带着各自婢女逛在灯火璀璨的市井内，面对那些会跳舞唱歌的木偶人，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灯笼，那些几乎可以上天入地的杂耍，可以喷出火龙的人…惊叹连连。

　　逛了才不过小半天，她们和婢女手上都已经是一大堆吃的、玩的，几乎要被淹没在各种新奇的玩意里。

　　李萱华比她们稍稍年长两岁，性格也最为活泼肆意，整个人像极了悬在枝上的明艳娇花，开得张扬又明媚。

　　此时她被摊位上一只精巧的碧玉簪子吸引了目光，拿起来简直爱不释手，眼睛发亮。

　　“你们快看快看！这碧玉簪子式样可真好看！上面的凤凰瞧起来像是真的一样！摊主说这是南边来的新样式呢！”

　　她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插在发间，转头望向李祖娥她们。

　　“好看吗？”

　　李玉容比李祖娥大一岁，本来在看旁边那个精致的走马灯，见李萱华开口便转过头来，流光溢彩的灯火照在她那张如玉盘般莹润的面庞上，添了三四分灵动。

　　“阿萱姐姐戴什么都好看。”

　　她微微弯唇，脸颊处隐隐显现小小的梨涡，衬得面容愈发甜美。

　　“你们看这灯，里面的小人儿竟然还会动，真是巧思！”

　　李祖娥年龄最小，穿一身鹅黄色衣裳，娇嫩又贵气，她的面容犹显稚嫩，却生得清丽端庄，已隐隐可见倾城之色，那双眼眸更是如同点点繁星坠入澄澈的湖泊。

　　她手里提着盏小巧精美的月亮灯，正小口咬着一块蜜饯，刚刚才夸完李萱华的簪子好看，又凑过去看李玉容手里的灯，眼睛亮亮的，声音里满是兴奋。

　　“是啊！这邺城可比赵郡热闹多了，真好玩！如果我们以后都能住到邺城来该多好！就可以天天溜出来玩了！”

　　“是啊是啊！”

　　李萱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故意点了点李祖娥的额头，取笑她：“那以后叫你爹给你许个邺城的郎君，不就好了？”

　　李玉容噗嗤一笑，李祖娥的脸瞬间涨红，猛地一跺脚，尽显女儿家娇态：“阿萱！”

　　李萱华已经狡黠一笑，灵活避开她的“攻击”，像只翩翩的蝴蝶往人群里飞去了，她那清脆如莺鸟一般的声音顺着快活的风儿传来。

　　“哇！这儿好多香喷喷的胭脂！你们快来呀！”

　　李玉容却看了看天色，露出担忧的神色，轻声细语地道：“阿娥，我们出来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而李祖娥此时的视线又被一个吹糖人的老伯吸引，正盯着那晶莹剔透的糖在他手里变成飞禽走兽，看得眼睛都直了，听到李玉容的话，头也未回，语气里带着撒娇。

　　“哎呀，阿容，再玩一会儿嘛，就一会儿！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你看这个，多神奇呀！”

　　李玉容见她这样，便只好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而李萱华兴奋清脆的惊嚷声又传来。

　　“你们快来看！这儿的面具好漂亮一个呀！真是精美又特别！”

　　李祖娥和李玉容望去，正瞧见李萱华手里抱着三四盒胭脂，正站在一个面具摊前，简直被那些巧夺天工的玩意儿吸引的挪不开眼睛，李祖娥也连忙凑了过去：“哇！真好看！”

　　她眼睛亮晶晶的扫视着，李萱华早就已经看中了一个金丝牡丹的半脸面具，径直就拿了过去往脸上试戴。

　　“我喜欢这个！”

　　那面具也的确华美夺目，以金丝为骨，戴到脸上时如同层层叠叠的牡丹盛放，在灯火下愈发衬得流光溢彩，非但没有掩盖李萱华的美艳，反而像是完美和她的容貌融合在了一起，呈现出愈发张扬肆意的美来。

　　李祖娥都有些看呆了。

　　“哇，阿萱姐姐，你戴这个也太好看了！我也要挑一个！绿鬟，绿鬟你也来选选有没有喜欢的呀？”

　　绿鬟是自幼就跟着她的贴身婢女，和她年纪相仿，因此李祖娥和她关系也很是亲近，几乎也把她当姐妹一样对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想着她。

　　而绿鬟此时手里也都抱满了东西，见李祖娥唤她，方才上前来，望了一眼，笑道：“小姐，这些都好看！不过…这些应该都很贵吧？奴婢就不用了，不过小姐戴上肯定很好看！”

　　“哎呀，我给你选！”

　　李祖娥凑近绿鬟耳边：“放心，大哥给了我银子…”

　　她瞧上了一个银质羽状珐琅面具，那面具上的羽毛皆由银片打造，覆以蓝绿色的珐琅，就如同一轮清清冷冷的月光。

　　“这个我喜欢！”

　　然后她又给绿鬟选了一个。而李玉容这时候也选好了，竟是水滴形状的，李祖娥都禁不住惊叹：“好特别啊。”

　　三人对自己选的面具都喜爱不已，戴上也就舍不得摘下了，又兴致勃勃地闲逛了许久，正恋恋不舍地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隐隐听见不远处的巷口有孩童稚嫩的哭声传来。

　　李萱华闻声蹙了蹙眉，语气却有些警惕：“好像是谁家孩子在哭？”

　　李玉容探头去看了看：“听着怪可怜的，像是与家人走散了。”

　　“算了，我们还是别管了…”

　　李萱华毕竟年龄大一点，更加在意她们的安全，心想万一是哪个人牙子拿着孩童做诱饵吸引她们过去怎么办？

　　可是她话还未完，就看到李祖娥已经循着哭声走了过去，她们便只好跟了上去。

　　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埋着头蹲在那墙角下哭，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

　　他里面穿的是上好的江南锦袍，外面裹着光泽极好的墨色狐裘小披风，头上还带着白绒绒的兜帽，衬得整个人就像粉团儿似的玉雪可爱，一看就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这时候，尚且年幼的李祖娥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哭包，今后偏执病态的爱几乎毁掉她整个人生，成为自己后半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噩梦。

　　她瞧见这男孩年龄小，模样精致，又哭得实在凄惨，顿时就起了恻隐之心，蹲了下来，温柔问道：“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呀？你的家人呢？”

　　那小孩听到声音，哭声略停，抬起脸来，只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水雾，可爱的模样简直看得人心都化了。

　　他泪汪汪地看着李祖娥，抽噎着，声音软糯糯的，连话都说不连贯。

　　“呜…阿兄…阿兄不见了…呜呜…找不到了。”

　　说完，他哇的一声又哭得更厉害了，一边还含糊不清地唤着阿兄。

　　李萱华和李玉容也都走了过来，看着这哭个不停的小男孩都面面相觑，有些手足无措，问他叫什么也不理。

　　看样子不是人牙子的陷阱，好像真是个和家里人走失了的孩子。

　　李萱华道：“实在不行我们就把他送官吧？”

　　李玉容也有这个意思，毕竟这孩子现在哭的厉害，目前问这孩子什么都问不出来，可是置之不理好像也太过冷漠，而且李玉容瞧着这孩子还真是可爱极了。

　　李祖娥心里却很不忍，便想着先哄他转移注意力好止住哭声，再慢慢询问他是哪家小公子，便把自己手里那盏月亮灯递到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声音温柔，笑意盈盈。

　　“小弟弟，你看，这个灯亮不亮？像不像天上的月亮？你帮阿姊拿着它，阿姊现在就带你去找家人好不好？”

　　那小男孩的注意力果然被那盏灯吸引，哭声渐渐小了，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的，衬得那张小脸更加可爱了。

　　然后，他才缓缓伸出小手，有些迟疑地接过了灯柄。

　　“亮…月亮…”

　　他还带着重重的鼻音，声音小小的，软糯糯的，简直让人的心都要化了。

　　“谢谢…阿姊。”

　　李祖娥心头更软了，心里也松了口气，又从绿鬟的怀里拿出一块饴糖递给他，一边拿手帕给他拭去眼泪柔声哄道：“那你能不能告诉阿姊，你叫什么名字呀？”

　　甜腻的饴糖和漂亮的灯笼仿佛缓解了小男孩心里的恐惧不安，他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戴着面具却好像仙女一样的阿姊，奶声奶气的回答：“步落稽…”

　　“阿兄…阿兄不见了…呜呜…”

　　说着，他委屈的眼泪又掉下来。

　　步落稽？

　　这很明显是个鲜卑名字。

　　因此这个名字一出，三人的神色反应各异。

　　李萱华挑了挑眉，对于东魏很多事儿，她懂得比李祖娥和李玉容更多些，而作为汉家女子，她也对鲜卑人有着天然的疏离。

　　“步落稽？竟是个鲜卑人？看看是哪家勋贵府上的小郎君。”

　　李玉容微微蹙眉，对李祖娥说：“既是胡名，只怕家世不凡。我们还是莫要过多牵扯，不如…不如还是送去官府吧？”

　　李祖娥却没想这么多，也并未在意名字背后的族别与身份，反而觉得这名字听起来特别又可爱，她念了一遍，唇角弯起：“步落稽？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她自然去牵起小高湛肉乎乎的小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轻轻拍了拍他衣袍上的灰尘。

　　“步落稽别怕，阿姊这带你去找你阿兄，好不好？你还记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小高湛有些依赖地靠紧她，认真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李祖娥对李萱华她们笑道：“姐姐，他还这么小，不如我们先带他找找看吧？说不定还真可以送他回去呢？”

　　李萱华和李玉容两人虽然不是很赞同，但是见李祖娥坚持，而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又这么可爱，就微微弯下腰来，轻轻捏了一把小高湛那白白嫩嫩的脸颊。

　　“好吧好吧，那本小姐就看在你长得这么可爱的份上吧～”

　　李祖娥牵着他往路口走去，还给了他一串糖葫芦，小高湛一手举着那串糖葫芦，一边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阿姊…是仙女吗…”

　　李祖娥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得抿唇一笑，眉眼虽然藏匿在了面具里，却也难掩她浑身清丽端庄的气质，那双眼眸也格外明亮清澈，像极了落在湖泊里的璀璨星光，长街灯火仿佛都在此刻融进了她的眼眸里，变暗了两分。

　　“步落稽的嘴真甜，等找到了你阿兄，阿姊也让他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李萱华在一旁瞧着，也觉得这小娃娃有趣，便禁不住逗他，指了指自己和李玉容笑道：“小步落稽，那你说说，我们两像什么呀？”

　　小高湛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李萱华，又望向李玉容，小脑袋歪了歪，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指着李萱华道：“你像…漂亮的牡丹花…”

　　他又看着李玉容：“这个阿姊…像春天池里的水…”

　　他稚嫩又可爱的比喻让三人都笑了起来，连一向矜持的李玉容都忍不住掩唇莞尔。

　　李萱华看他嘴这么甜，笑的很是开心：“哎呦，这小家伙还挺会说话！花儿，仙女，春水…看来我们今天是遇上个小神仙童子了！”

　　她们一边说着笑着，走到人流如织的十字路口，李祖娥低下头，正想询问小高湛是否认得路，便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人群的惊呼尖叫声。

　　“闪开！快闪开！”

　　李祖娥瞪大了眼睛，惊惧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匹黑色的高头骏马正在街道上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而来。

　　而那骑在那马背上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红袍少年，远远望去只觉得他整个人灼灼然，就似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身上那股子桀骜轻狂的劲迎面而来。

　　见身下马儿失控，那少年非但没有害怕恐惧，更没有竭力控马，反而带着种肆意妄为的张扬，虚甩马鞭，就这样任凭马儿在人群里冲撞，引得众人纷纷惊慌避让。

　　李祖娥根本也没看清那马背上的少年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那几乎失控的骏马朝着自己这边狂奔而来。

　　“啊——”

　　李萱华和李玉容两人也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李祖娥煞白了脸站在那儿，她想要躲避，却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只下意识将牵在手里的小高湛紧紧护在怀里，背对着那冲开人群的惊马，自己也被吓得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那马蹄就要高高踏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从侧方快速冲出来，并非直接救人，而是直接以身迎向那失控的马，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直接以自己血肉身躯生生阻住了马儿的冲势。

　　骏马扬蹄，嘶鸣一声，那道身影也被马儿强大的冲力逼得往后退了数步。

　　他的手臂和马重重撞在一起，脚下与地面形成清晰尖锐的摩擦声，在他的蛮力控制之下，马儿竟然真被他控住，迫不得已地停了下来，他方才站定稳住身形。

　　而此时他离李祖娥仅仅只剩下三四步的距离，场面简直惊险至极。

　　李祖娥抱着高湛瑟瑟发抖，缓过神来方才小心翼翼地、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

　　只见在那璀璨灯火之下，正静静伫立着一道如同巍峨山岳般高大威猛的身影。

　　那人的肤色黝黑，那手臂处的肌肉青筋皆因过度用力而暴起，虽然没有看到他的正脸，然而那股极其野性刚猛的力量却迎面而来，带给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的震撼感和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