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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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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边境的前一晚,高宝德去看完受伤的高延宗,又和李君意说了会话,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莲儿突然开口。
“公主,奴婢傍晚去后园给那株您最喜欢的白山茶浇水时,听人说咱们别苑后山溪谷那儿,好像有株夜间才会开的月光兰,今晚就要开了。”
“那可是极稀罕的花,听说只在有月亮的晚上开一个时辰,开得时候极美。不如…我们等会也过去看看,就当是散散心?”
高宝德犹豫了一下。
她心绪烦乱,本来也没什么赏花的兴致,但是望着窗外,鬼使神差就应了。
高宝德不喜欢太多人跟着,便只带着莲儿往那后山走。
只见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如同银色玉盘,清亮皎洁的月色流泻在幽僻溪谷,仿佛给四周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薄纱。
微风徐徐,凉意浸人,两人越走越静,只闻那潺潺水声和虫鸟鸣叫,高宝德并未看到有什么月光兰的影子。
她不禁有点疑惑。
“莲儿?你确定在这儿?怎么不像是有奇花的样子?”
莲儿看了看四周,指向前面那处溪流:“可能在那儿?!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公主,我们就过去看看吧?”
高宝德将信将疑,往那边走去,可是越往前走,她就愈发觉得有点不对劲。
只见夜空中突然出现了几个莹莹光点。
“这…这是…?”
她疑惑又惊讶:“莲儿!这是…萤火吗?”
莲儿语气也有些兴奋:“公主!好像是那边来的!”
高宝德绕过溪边的那块青石,当看清面前的景象时,顿时瞪大了眼睛,怔在了那儿。
那儿没有什么月光兰,只有一片光海。
那是由无数只萤火虫汇聚而成,发着细碎的、温柔的、绿莹莹的光,如同坠落的星子,又像是天上流淌的星河,徐徐流过这人世间的一草一木,伴随着微风明月浮浮沉沉。
她呼吸一窒,望着那片萤火光海,心却口猛地痛起来。
“阿兄,你以后当了皇帝,是不是想去哪玩就可以去哪儿玩?到时候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去看好多好多萤火虫!”
“如果有可能,阿兄一定会带宝德去看最美的风景,看比这里还多一百倍的萤火虫。”
“阿兄…”
高宝德泪眼朦胧地抬起手来,一只萤火虫竟停在她的指尖,萤火的微光里,她仿佛看见了兄长正在对着她笑,语气也像往常那般温柔,安慰着:“宝德,别哭。”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也看清了不远处那个正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高大背影。
是斛律世雄。
他没有穿铠甲,只有一身常服,少了两分往日的肃杀和莽撞,多了些少年的青涩紧张和期待,看到她落泪,他的眸色沉了些许,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拭泪,却停在半空,最终收了回来,声音也有些低沉。
“…好看吗?”
高宝德背过身去:“你怎么…怎么知道…”
她哽了一下:“现在还不是有萤火虫的季节…”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斛律世雄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知道…就算现在季节不对,就算所有东西都好像不可能…但只要你喜欢,你需要,我也会努力把它找出来,送到你眼前。”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阿兄,想以前,想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回不去的好日子,你在想你是公主,我是边将,中间隔着皇命、礼法,隔着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算计…还有那些看似难以跨越的阻碍…”
他绕到高宝德的面前,双眸紧紧地望着她,声音因急切而有些沙哑。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你想要的风景,你想看的萤火虫,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你愿意,我斛律世雄拼了这条命,也会带你去看,那些不可能,那些规矩,那些挡在我们面前的人和事…我来替你搬开,我来替你打破。”
“宝德,我不用你做选择,我也不用你做什么,我只要你能够站在原地等等我,等我从北境立功回来,等我能够堂堂正正站到你面前。”
高宝德微微抬起头,一双泪眼如同水镜般映出他的面容,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时候就应该让他彻底死心。
就算他真的立了大功…
他们之间…
可是当她看见斛律世雄那双明亮满是希翼的眼眸时,她心里竟不忍出言伤害,也因此升起隐隐的微光。
她这一瞬间的情绪瞬间压过了那些理智,所有的语言此刻都哽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眼泪无声往下落。
“好了,不哭了。”
斛律世雄道:“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只见一匹骏马从树林后面小跑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翻身上马,朝高宝德伸出手来:“高宝德,今晚,敢跟我走一次吗?”
“没有规矩,礼法,没有公主和将军,只有斛律世雄和高宝德。”
高宝德犹豫时,斛律世雄已经俯身一把将她拽到了马背上。
她惊呼一声,他那滚烫温热的气息已经如潮水般淹没而来。
马儿疾驰地狂奔而去,高宝德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斛律世雄!!你疯了!!”
她毕竟从小在宫里长大,年龄也不小了,又定了亲,知道这是极其逾越礼法的行为,如果被人知道…
“快放我下来!!”
“别动。”
斛律世雄圈紧她的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就疯这一次。”
风声在耳畔肆意地呼啸而过,不受任何拘束,他们穿过溪谷,幽静的树林,而整个世界在她的眼里皆化作模糊的虚影,只有此刻身后那滚烫灼热的温度和如擂鼓般几乎撞碎胸腔的心跳声是真真切切的。
冷风吹散了她心里不断翻涌的慌乱和羞耻感,而马蹄声也仿佛将那些礼法束缚、规矩枷锁踏成无数碎片。
心里的郁气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是开阔到一望无垠的天地。
斛律世雄停在一处山崖,流水潺潺,可俯瞰整个溪谷的面貌。
他又吹了一声哨子,不一会儿,隐隐听见夜空有鸟鸣声,高宝德仰头望去,只见两道黑影盘旋而来,离他们越飞越近。
她眼睛一亮:“是拂云掠雪!!”
它们长大了不少,拂云径直凶悍地俯冲下来,掀起一阵狂风,惹得高宝德惊叫一声,下意识往斛律世雄怀里缩了去。
然后拂云收起翅膀,稳稳停在了斛律世雄的手臂上,歪着脑袋看她,而掠雪则是在稍低的空中围着他们两人盘旋。
斛律世雄突然道:“他们都很想你。”
高宝德身体一颤,突然想到了他那封信里的话,觉得耳根脸颊又开始发起热来,她微微抬起眸来,明明要看拂云,却对上了斛律世雄灼热滚烫的视线。
“我也是。”
高宝德听见他说,声音放得极轻极轻。
斛律世雄耳根已经通红,眸底却压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欲望和情愫,他微微俯身凑近,而高宝德渐渐屏住呼吸,以为他会亲上来。
但是他喉结微滚,突然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
后来,两人就那样坐在那山崖上看着眼前的这片星空月色,看着北境的烽火台在那片夜色里明明闪闪的,就像落在人世间的星光。
斛律世雄说在边境军营里的那些趣事,那是高宝德不曾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又得意地说自己是怎么训练拂云和掠雪的,甚至还特意让它俩在半空中“表演”了一番,逗得高宝德忍不住笑了一次又一次。
高宝德不知不觉也完全放松下来,笑声像碎玉似的洒在夜色里。
只是拂云和掠雪刚开始还给他点面子,勉强配合一二,后面索性收住翅膀把脑袋埋进去,理都不理了。
高宝德往后撑着身子,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映着远方的烽火和眼前少年意气风发的侧脸,还有那两个毛茸茸的背影。
“它俩是嫌你聒噪呢!”
“这两只扁毛畜牲,脾气大着呢!拂云还好,掠雪最是傲气,除了我,谁喂的生肉都不肯吃。”
斛律世雄顿了顿,眸底满是明亮的笑意:“不过,若是你喂,它们说不定肯给面子。”
这话里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亲昵,高宝德耳根微热,装傻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那些烽火台,突然轻声开口。
“那些烽火…夜里是一直这样亮着吗?”
斛律世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语气里多了两分肃穆。
“嗯。一刻都不能熄。”
他用手指了去:“你看,最远最暗的那几处,再往北,就是柔然和突厥人时常出没的草原了。”
“那儿,有时候突厥人的马蹄会在半夜贴着营寨边过去。”
高宝德抿了抿唇:“…那,你会怕吗?”
斛律世雄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那股桀骜劲又回来了。
“老子可是斛律世雄!从小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高宝德瞧他这副嚣张的臭屁模样,方才那些感怀也瞬间烟消云散了,她撇撇嘴,故意扭过头去,冷哼一声。
“吹牛!那日在春风楼,也不知道是谁,急得眼睛都红了,跟要吃人似的。”
斛律世雄下意识反驳。
“我…我那不是怕…是被气的!谁让那些不长眼的混蛋敢动…动不该都不该动的人!你说!换谁看见那种事能不火大?!”
高宝德回过头,眼神里带上熟悉的狡黠,语气骄矜。
“哦?只是气?那为何抱着人跑出来的时候,手都在抖?我那时候虽然迷糊,可都感觉到了。”
斛律世雄被她揭穿,脸滕的一下红了,憋了半天才恶声恶气嚷道。
“那是跑的!抱着个…抱着个人能不累吗?你当你是片羽毛啊?!”
高宝德被他的嘴硬逗得发笑,又强忍住,学着他的语气,慢悠悠道:“是吗…可我怎么听见有人,一边跑一边念叨…宝德别怕,宝德没事了,声音都在打颤呢?”
斛律世雄这下连脖子都红了,差点跳起来:“你听错了!那是风大!北境晚上风就是大!呼啦呼啦的!”
高宝德见他这副死鸭子嘴硬,越说越离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斛律大将军,你可不光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怕是连承认这两个字,也是不认识吧?”
斛律见她笑得开心,窘迫感散了些,也忍不住跟着嘿嘿傻笑了两声,嘴上却还不肯服软。
“笑什么笑!”
“再笑…再笑我就让掠雪把你叼到天上去转两圈!”
高宝德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扬起下巴,眸里像落满了星光闪闪发亮。
“你敢!那我回去就告诉我阿兄,说你欺负我!”
斛律世雄立刻焉了半截:“…就知道告状!行行行,你厉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半点想要挪窝的意思,反而又往她旁边凑近了些,两人肩膀几乎挨在一起。
突然,一颗星子拖着尾痕从天际划过,高宝德惊呼,撞了撞斛律世雄的手臂:“哇!那是流星吗!”
“快许愿!”
她连忙闭上眼睛,斛律世雄看了她一眼,也连忙跟着闭上眼睛。
月色渐隐,星子也一点点黯淡下去,天际逐渐泛起淡淡的乳白色。
天要亮了。
就像梦要醒了。
斛律世雄睁开眼睛,突然道:“宝德,如果这是一场梦,我真想永远都不要醒。”
他顿了顿,转过头对她笑了笑,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但是,如今对我而言,能有这样一场梦,也够了。”
而高湛自从对独孤罗“大发慈悲”后,便特意让独孤永业为他买了房宅和田地。
表面是君王的恩典,实际上是变样的监视。
独孤永业本姓刘,因幼年丧父,跟随母亲改嫁后被独孤家收养,所以改姓了独孤。
因其军事才能出众,弓马熟练,因此被选定为六州都督,宿卫晋阳,颇受信重。
独孤罗随着独孤永业刚到自己府邸,便有数十个美人拥过来,娇笑着就往他身上扑,让他吓了一跳。
他像只受了惊的小兽,下意识往后退,径直躲到了独孤永业的身后,长发凌乱披散着,遮住了自己大半边脸颊,似乎根本就不敢看她们。
只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傻子。”
那是独孤永业之子独孤须达的声音。
他此时环抱双臂地站在那儿,脸上满是傲慢,毫不遮掩他对独孤罗的轻蔑态度。
独孤永业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收回视线,语气还算温和的对独孤罗解释:“这都是陛下赏赐给你的。”
独孤罗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只低垂着眉眼,身子绷得比拉满的弓还要紧,眉眼神情都被散乱的发丝遮掩着,只看见那紧抿的唇和这副警惕带着敌意的姿态。
这些女人并非独孤永业亲自安排经手,而是高湛让人亲自送过来的。
独孤永业不动声色在那些女人们身上打量了一番,发现她们身姿虽然曼妙动人,然而眉眼处都带着轻浮讨好的媚态,想必…都是一些出身烟花之地的妓子。
其中只有一位眉眼处瞧着更加端庄些,然而那妇人年岁瞧上去很大,神色颇具威严,大概就是安排的管事之一,瑃娘。
为什么陛下安排的不是正儿八经的婢女来侍候,而都是些轻浮的妓子?
独孤永业有些不解,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沉声开口。
“你们今后都得好好伺候这个公子,不能这般轻浮作态,吓到了他。”
那些女人们面面相觑,虽然不解疑惑,但有些神色好奇,有些则不屑的撇了撇嘴角,其中一个女人娇声娇气道:“是,爷,我们一定好好侍候这位公子~”
她甚至大胆朝独孤永业和独孤须达两人明目张胆抛了个媚眼,逗得旁边独孤须达眼睛都直了,惹得那些个女人们都又笑得花枝乱颤的。
独孤永业只觉得有点头疼,这些虚伪轻浮的笑脸,这些妩媚刻意的笑声,还有那直白的引诱和挑逗,身上浓浓的脂粉气都让他从生理和心理感觉到不适。
他虽是武人,精通军事兵法,然而亦通文善舞,并非是个只会武力的莽人,因此他更欣赏的是那种风雅之美,而这种…对他而说,实在是太过艳俗。
独孤永业颇有些同情地侧头看了一眼身边无措又紧张的独孤罗,再一看自家儿子,那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有点嫌弃。
偏偏独孤须达还凑过来,觍着脸:“阿爷,我能要几个带回去不?”
独孤永业看着他:“这些都是圣上赏的,你觉得呢?”
独孤须达被他的话和身上的气势给噎住了,半晌才不甘不愿地哼一声,嘀咕道:“圣上怎么想的…把这么多美人赐给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子…真是暴殄天物!”
独孤永业瞪了独孤须达一眼,转身望向独孤罗,语气放缓。
“好了,那你就先休息吧。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就吩咐…”
他视线扫了一圈,落在为首的两人身上:“吩咐瑃娘和穆总事…”
这位穆总事唤做穆青山,看上去气势沉稳,神色肃穆刚强,腰间配剑,此时站在那儿,腰背笔直,英气利落,看起来并非普通府宅管事,反倒像是出身禁军。
大概也是高湛安排的人。
这院子里侍候的人不少,但独孤永业能感觉到,个个都不简单。
瑃娘和穆青山都朝他微微颌首。
独孤永业带着独孤须达往外走,独孤罗没动,而那些女人见独孤永业走了,便又像群见了蜂蜜的花蝴蝶,纷纷往上扑来,独孤罗想躲避,却被团团围住缠着。
整个人就像是进了盘丝洞,被群女妖团团围住想吸他血、吃他肉的和尚。
没有动的只有瑃娘和穆青山。
两个人都站在那儿,神色淡漠,仿佛事不关己,似乎也有意故意试探他的反应或是给他难堪。
层层叠叠的脂粉气涌入独孤罗的鼻息,他不停闪躲那些朝他贴过来的身体和试图触碰他脸颊和手臂的女人。
“哎呀,爷长得真好看。”
“爷这头发可真好,奴家帮你梳起来可好?”
“你滚开点,爷可是我的!”
“爷是我的!”
她们肆意调笑着,独孤罗越是躲避抗拒,她们反而越来劲。
毕竟上头可是来了命令。
谁要是能第一个拿下这位爷,赏银可是一百两。
何况她们瞧着,眼前这人看上去,傻是傻了点,但是一眼看上去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再加上这副难得的抗拒闪躲模样,更加引起了这群女人的好奇和兴趣。
只是也不知道谁碰到了独孤罗藏在衣襟里的那根桃木簪,让他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趁那些女人愣神的瞬间,独孤罗猛地往她们身上用力一推,就头也不回地想往外冲。
只是穆青山动作比他更快,一个飞身便拦在了他的面前,拔出长剑就拦住他的去路,面无表情地道:“爷,请回。”
“陛下有旨,您不能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