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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利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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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杖毙?!
三十鞭!还是由杀人不眨眼的刘桃枝亲自执行。
绿鬟就算不死,也会去掉大半条命!
那些宫人们顿时抖如筛糠,连声求饶,绿鬟更是脸色惨白,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刘桃枝呼吸微不可闻地滞了片刻,动作也比寻常慢了片刻。
他似乎第一次有所犹豫,然而只是犹豫不到两秒钟,高湛的视线就如同锋利的刀子般落在他的身上。
高湛并未说话,刘桃枝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压迫感,背后不由地渗出一层冷汗。
刘桃枝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不过就是帝王手里的一把刀。
用来震慑,屠戮。
从前的高洋如此,如今的高湛亦是如此。
而作为刀,是不配有自己的想法的。
否则在君王眼里,就会失去最大的价值。
高湛如今盛怒,是铁了心要惩罚绿鬟,就算不是自己行刑,换了他人,若拿人命来换圣宠,绿鬟下场只会更惨。
“…是。”
刘桃枝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惯有的、如寒冰般的冷漠。
他微微俯下身去,伸手去抓绿鬟的手臂,动作看似强硬粗暴,实则在触碰到她衣袖的那一瞬间放轻了力度。
而他的视线落在绿鬟的脸上,和她含泪恐惧的目光在空中极快地交汇了片刻。
趁着高湛的注意力落在李祖娥那边和其他人哭喊求饶的空隙,刘桃枝的唇往绿鬟耳畔边贴近了些许,轻轻动了动唇,几乎是用气音道了两个字:“…野猫?”
野猫?
他在帮她?
刘桃枝这模糊的两个字落在绿鬟耳内,让她涌上些许迷茫后,又让她灵光一闪,像是突然有只手猛地拨开了她心里那团堆砌的黑云,泄出了一点微弱的天光。
他说野猫…
难道是那野猫…
野猫有问题?
先前绿鬟因为担心害怕李祖娥的情况,并未细想。
此时经过刘桃枝这一提醒,脑海里顿时闪过那只野猫扑向李祖娥的画面,恍然明白了那野猫伤人可能并非只是什么意外,那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娘娘来的!!
不,她不能就这样被打死。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
娘娘醒了不仅会伤心,而且…
而且那隐藏在暗处、用如此阴毒手段谋害娘娘的凶手,便会彻底逍遥法外,甚至可能会再次对毫无防备的娘娘下手!
绿鬟这样一想,顿时急了。
她忍住痛楚,猛地挣脱刘桃枝的手,重新扑回到高湛脚边,重重磕头,语气急切地道:“陛下!奴婢有情况要禀报!求陛下容禀!!”
高湛虽然杀意未消,但并未马上制止,只是冷冷看着她。
绿鬟道:“那野猫…那野猫出现得蹊跷!奴婢刚刚回想后…发现它并非野性难驯胡乱冲撞,倒像是…像是直直冲着娘娘去的!奴婢怀疑…怀疑此事并非意外…而是…而是有人蓄意…蓄意谋害!”
高湛瞳孔微缩:“你是说…有人想害阿姊?”
“奴婢…奴婢不敢妄断!”绿鬟道:“只是此事实在太过巧合,娘娘刚刚有孕,就出现这种意外!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奴婢死也要把疑点禀明陛下!奴婢失职,甘受任何惩罚,但求陛下明察…能护娘娘周全!”
绿鬟这个猜想,高湛在来的路上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刚刚实在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此时经绿鬟这样一提醒,他身上的戾气顿时重了数倍,那股寒意更加瘆人。
他的脑海突然快速掠过几个模糊的人影。
正在这时,一道虚弱、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传来。
“陛下,奴婢…奴婢或许知道一些。”
高湛转过头去,发现正是先前替绿鬟挡鞭的小宫女。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说。”
“奴婢幼时…家道未落前,曾随府中一位老医女学过些皮毛…奴婢听闻,有些特殊草药研磨的药粉,或是某些动物腺体提取的液体,能够散发出一种让人轻易无法辨别…可以却让小兽为之兴奋甚至发狂的气味…”
那宫人俯地,怯怯开口。
“若…若真有人想蓄意谋害,只需…将此类东西提前撒在娘娘衣摆、裙角,或是娘娘惯常散步的路径上…”
她话虽未说完,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歹毒的手段!
“所以…”高湛盯着她:“你会辨别?”
“奴婢略通医理药性,或可一试。至少能够查验娘娘近期衣物、途径之地是否有异…”
绿鬟见她先前奋不顾身跳入湖中救了李祖娥性命,刚刚又不顾高湛的怒火扑过来用身体替自己挡鞭子,此时又忍着伤痛站出来提供这么重要的线索,心里顿时感动不已。
她忍着痛楚膝行两步,语气哀求,含着泪对高湛道:“陛下…今日娘娘意外坠湖,是妙如这丫头…毫不犹豫跳入湖里,拼死将娘娘托出水面,救了上来。若无她…娘娘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奴婢蠢笨,护主不力,陛下要杀要罚…奴婢毫无怨言…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人的错,求求陛下…不要迁怒她人…”
“奴婢死不足惜,可是…可是奴婢只担心娘娘的安危,妙如这丫头忠心…又懂医术,奴婢恳求陛下开恩,就让她代替奴婢这个没用的废物,今后留在娘娘身边伺候照看!”
“奴婢别无他求…只求娘娘身边能有个…真正护着她一点的人…”
刘桃枝这时终于也忍不住低声开口。
“陛下,娘娘此刻龙嗣不稳,若是见血,恐怕相撞,何况…目前最重要的是查清此事原委,查出背后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又是何人指使…臣以为,不如…就先将她们下狱严查,待娘娘身体康健后,再行发落。”
高湛没有说话,阴鸷冰冷的目光落在马妙如和绿鬟两人苍白的脸颊上,又扫过马妙如那因疼痛和恐惧而发颤的身子。
在压抑和死寂的气氛里,他最终缓缓下令:“先把她们压下去。”
他盯着马妙如:“你,留下侍候阿姊。”
“如果阿姊醒了,朕可以绕你们一命。如果阿姊和孩子有事——”
高湛一字一句,用最轻的语气说出最无情的话:“你们,都得陪葬。”
刘桃枝拱手应命,然后亲自把绿鬟她们都带到狱中。
而绿鬟被单独关押。
刘桃枝转身就要走时,绿鬟突然叫住他:“…刘大人。”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有转身,只听见绿鬟轻轻道:“如果娘娘醒了…可以…可以告诉我一声吗…”
刘桃枝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颌首,然后大步走了出去,看上去毫无感情和留恋。
诺大的囚房里顿时只剩下绿鬟一人,昏暗的烛火勾勒着她单薄的身影。
绿鬟看着刘桃枝头也不回离开囚房的背影,心头无端端涌上一丝无法言喻的、极其细微的失落情绪。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直到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身上伤口处传来的强烈痛楚,微微一动,那股锥心的痛意都会传遍四肢百骸。
“嘶……”
突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绿鬟一抬头,就看到刘桃枝朝她走来,他竟去而复返,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见腰间锋利的佩刀在地牢里发出瘆人的光。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惹得那股痛意又再度蔓延全身。
他怎么又来了?
难不成是陛下改变了主意,让他来杀自己?
绿鬟紧紧抿着唇,脸色愈发苍白。
而刘桃枝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
绿鬟这时候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的,是一个食盒。
食盒的盖子被打开,香气扑鼻,里面装得竟是香喷喷的饭菜。
色相俱全,瞬间就勾起了绿鬟的食欲,她这才想起,因为李祖娥的事儿,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
此时才觉腹中空空。
然而绿鬟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眸色警惕地看着刘桃枝,脑海闪过无数念头,他怎么…会这么好心…给自己送吃的?
难不成…是断头饭?
不知为何,当初李萱华被刘桃枝掐死的那一幕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想起眼前这个帝王鹰犬那些残酷的手段和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历史”,绿鬟只觉得头发发麻,对刘桃枝那股畏惧恐惧的心理又不受控制往上涌。
她咽了咽口水:“…你…别杀我。”
她声音几乎轻的听不见,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
而刘桃枝此时刚刚把食盒打开,手正伸向怀里,似乎是想把什么拿出来。
听见绿鬟那强作镇定却带着颤意的声音传来,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掀起眼皮看了绿鬟一眼。
那双眸子里没什么太多情绪,一如往日的平静,幽深,看不透,摸不透,如同冷冷的,深不见底的潭水。
而绿鬟也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更慌了。
她整个人就像只受了凉的小兽,脸色苍白地缩在角落里,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身子,盯着刘桃枝的一举一动。
似乎觉得他掏出来的会是一把匕首。
刘桃枝看着她这副“明明有点怕死又要装作不怕”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
她也会怕?
哦…好像是看到自己就怕的要命。
每次都是…故作镇定。
刘桃枝的手慢慢伸出来,然后把手掌摊开,只见掌心静静躺着的,不是什么杀人的匕首,而是一支…药膏。
绿鬟怔住了。
刘桃枝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浅浅的笑意,也没多说,只把药膏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垂眸低声地唤了一句:“来人。”
片刻,一位女狱卒走了进来,对他恭敬地躬身。
“替她上药。”
他眉眼低垂,平静的语气里仍然没有半分情绪,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女狱卒上前,动作并不粗暴,甚至无比轻柔,很快就给她上好了药,然后又拿来一套新的换洗衣物,丝毫没有因为她如今是阶下囚而对她有所不敬,反而称得上是恭敬。
上完药后,绿鬟伤口处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绿鬟盯着饭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吃了。
其实她虽然觉得很饿,却没有什么胃口。
可是…她不能倒。
她还想见到娘娘,想和娘娘道歉,想留在娘娘身边…
不知为何,在饭菜入口的那一刻,绿鬟的眼泪就砸了下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更有无数情绪涌来,可是她也说不清楚…这些情绪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她是娘娘的奴婢。
高湛说的没有错。
她的贱命甚至比不上娘娘的一根头发丝。
是她没有保护好娘娘。
可是…为什么,她还会觉得委屈。
她凭什么委屈?
娘娘怎样了?她会不会真的醒不过来?
绿鬟默默咀嚼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那泪珠子却一颗颗滚出眼眶,不断往下砸,无声地落在饭菜里,然后被她送进嘴里,那么咸涩,又那么香。
视线模糊了又变得清晰,清晰后又模糊。
像是在她眼里碎成了无数个看不清真面目的碎片。
她没有看到,在外面角落的阴影处,有个高大的身影正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吃东西,他紧绷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可是见到她的眼泪时,他的唇又抿紧了。
那双隐匿在暗处的手也缓缓握紧了。
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晚上,尽管伤口处及时上了药,可是绿鬟依然发烧了。
自从前面去浣衣局前的那一次受伤后的高烧,她的身体便落下了病根。
加上进了浣衣局后,她的境况一落千丈,整日劳作,吃不好睡不好,身体就愈发不好了,每逢下雨时便总会胸闷气短咳嗽。
这次虽然只受了高湛一鞭子,然而身体上的痛意加上精神的刺激恐惧,让绿鬟当晚就觉得浑身上下连同每根骨头都痛的厉害,整个人有时候像是被扔进烈火里灼烧般,过一会儿又像是深陷冰层,冷得牙关发颤。
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不停发抖,浑身上下痛得冷汗涔涔。
狱卒送来的饭菜她都没有动,痛着痛着,她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只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像汪清凉的水轻柔地拂过自己的伤口,使得那股疼痛都缓解了许多。
绿鬟下意识嘤咛一声,往那手上蹭了蹭,呢喃:“别走。”
她听见有个很熟悉的声音传来,有点沙哑地道:“…好,不走。”
她想睁开眼,想看清楚是谁,但是眼皮像是有座大山压着,沉得厉害。
然后绿鬟便感觉到有很苦很苦的东西被人灌进了自己口里,她本能蹙起眉头,刚想抗议,就感觉到了那紧随着苦味后面,逐渐在舌尖蔓延开来的甜味。
是饴糖的味道。
甜的发腻,令人鼻酸。
这一刻,她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不是绿鬟,而是小禾。
似乎听见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叫:“小禾,醒醒。”
“哥哥给你带了糖。”
哥哥…
脑海里突然闪过模糊的画面,狗儿哥哥把地上别人指尖漏下来的一丁点饴糖混着灰土用衣服小心翼翼地装了回来,用指尖一点点蘸在她的舌尖,问她:“甜不甜。”
她仰起脸笑:“好甜好甜。”
他说:“小禾,等以后,哥哥做了大官,就天天买给你吃。”
可是,那是江小禾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饴糖。
后来,她进了李家,尝过很多,但是再也没有尝到过那个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刻好像又尝到了这个熟悉的味道,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绿鬟费力睁开眼睛,一滴泪也从眼角滚落下来。
然后她便看到了刘桃枝的脸。
刘桃枝那关切紧张的眼神甚至都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就和绿鬟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绿鬟捕捉到了他眸底罕见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和她记忆里那残忍狠戾、无情冷血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层冰冷面具也仿佛在此刻彻底裂成了无法再愈合的缝隙。
像…
刘桃枝还没等绿鬟说话,站起身就往外走,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像是身后有猛兽正追赶着她。
绿鬟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传来。
“刘桃枝。”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怕刘桃枝了,一点儿也不怕了,反倒,她觉得刘桃枝在害怕自己。
可是他这个手上沾染了无数人鲜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怕什么呢?
绿鬟看着刘桃枝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你为什么…”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为什么要帮我?”
刘桃枝沉默了许久,沉默到绿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的声音方才响起,带着一贯的冷漠平静。
“我只不过…是秉公行事。娘娘还未醒…”
他的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你还不能死。”
绿鬟微微蹙眉:“…那之前在浣衣局的时候,也是秉公行事吗?”
她把视线收回来,望着地面,声音低哑地开口。
“那些突然出现的药膏,突然被解决的麻烦,还有那天晚上…也是你,对不对?”
刘桃枝没有否认,一时间狱内只听见外面的滴水声,滴滴答答,半晌,他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涩然。
和往常有些不同。
刘桃枝刚要抬腿离开,就听见身后继续传来绿鬟的声音。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和难过。
刘桃枝的心猛地一颤,脚步停在那儿,想要离开,却迈不动腿。
绿鬟感觉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绷紧了,呼吸也变轻了。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娘娘是第二个…”
“明明…”
明明刘桃枝和自己记忆里的刘狗儿判若两人,可是两人的影子却总是会以各种荒缪又合理的方式在她的脑海里重叠起来。
刘桃枝…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对自己好?
绿鬟曾经以为是因为刘桃枝看上了自己,可是为什么呢?
宫里女官那么多,她有什么特别的?
他是真心的吗?
刘桃枝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因此绿鬟根本看不懂他。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内心突然涌上一个无比荒缪的猜想。
绿鬟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她刚站起来,就因为伤口处的疼痛和发烧后的无力腿下一软,往下倒去。
刘桃枝听到她的闷哼声,转过身来,眼疾手快地三两步上前扶住她。
而绿鬟下意识仰起头来,有些干裂的唇就那样轻轻朝着刘桃枝的脸颊擦了过去。
正落在他那半边脸颊处的狰狞伤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