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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借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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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赶回邺城的时候夜色已深,然而他并未直接去娄昭君那儿关心母亲的情况,而是直接宣和士开前来觐见。
和士开匆匆入殿时,高湛正靠在坐榻上,不见喜怒,只面无表情地抚摩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宫人皆垂眸屏息,如石雕玉像般毫无生气,亦衬得里面气氛沉寂且压抑,昏暗的光线将高湛高大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静待蛰伏等待噬人的野兽。
“陛下。”
和士开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躬身行礼,宫人们亦如幽灵般不出声响地退下。
高湛微抬下巴,示意和士开坐,案桌上已摆着酒菜,还有一副棋盘。
他倚靠在那儿,姿态慵懒,视线又重新落回到棋盘上,并未言语。
和士开侍坐在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棋盘上此时的局势,然后主动替高湛斟酒一杯,方才小心翼翼开口。
“陛下星夜兼程回宫,舟车劳顿,臣以为陛下会先去探望太后凤体。”
“探望?”
高湛冷冷的:“有什么好探好望的?看着她死?还是让她看着朕,想起她那两个好儿子,再呕出几口血来?”
他言语微顿,目光从棋子上移开,落到灼然跃动的灯芯处,神色并无任何波动,只有由骨子里透出的冷漠,语气更是凉薄至极。
“太医说她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她定也不想见朕,朕又何必自讨没趣。”
和士开脸上流露出沉重之色,语气里也带着谨慎的抚慰:“陛下…”他轻轻叹息一声:“还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哀?有何哀?”
“士开,你应该道喜才是。”
高湛这才抬眸望向和士开,眸底燃起幽火,语气里流露出令人胆寒心惊的讥冷和怨恨:“这不是也正如了那个老太婆的愿么。”
他轻轻扯着唇角,笑了笑。
“一直以来,她都那么心痛和思念自己那两个好儿子,如今…她终于可以和大哥、六哥,和她那两个好儿子…团聚了。”
“这岂不是一桩喜事?”
高湛的言语简直大逆不道,冰冷刻薄,甚至有些诅咒的意味,让和士开听了心里都为之一震,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他却能感受到高湛那看似平静到冷漠的外表之下奔腾的汹涌洪流。
他绝非表面上单纯的痛快。
只是在用这种极尽刻薄的语气发泄着心里的不满。
毕竟他再愤怒,再不满,那是生他养他、和他血脉相连的母亲。
更重要的是,娄昭君在齐国拥着着崇高的地位和强大势力、影响力。
高湛当初得以兄终弟及,顺利从高演手里接过权柄,坐上帝王之位,亦离不开娄昭君的支持。
而如今,新朝初立不久,各股势力私下仍然蠢蠢欲动,娄昭君虽然病重,然而她作为皇太后的掌控力仍然无处不在,这也让高湛觉得帝王权力和尊严受到掣肘,十分不快。
高湛前面本来还没有打算和娄昭君正式撕破脸,却没想到她竟敢自作主张,私自将李祖娥送去静安寺。
这件事不仅刺痛了高湛的心,撕破了母子两人间勉强维持的表面情分,也狠狠扇了高湛的脸,让他深深忌惮起娄昭君背后那些看似无形,却可怕到可以渗透一切的势力。
因此他这段时间也正好借此事在逐步清除娄昭君的人。
只是,人还在,娄昭君的影响力就还在,她的威望甚至已经盖过自己这个皇帝的威望,那些鲜卑勋贵就能倚仗着她的势力而威胁皇权。
这是高湛最不能容忍的。
如今,她好不容易就要死了。
她背后的那些势力就该一一全部扫除,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敢对他这个皇帝指手画脚,或借皇太后威压势力而让他不痛快了。
和士开自然知高湛对娄昭君那些怨恨的情绪和此刻心思,他甚至能感觉到高湛身上那股隐隐的、如猛虎出笼般的兴奋。
和士开心里门清,知道高湛深夜召自己前来绝非只是为了饮酒下棋,而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他垂眸思忖片刻,没有等高湛主动询问,而是突然道:“陛下,民间近日有一流言,臣略有耳闻,一直想呈报圣上,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和士开微微向前倾身靠近,声音压低了些:“民间近期有童谣传唱…”
“九龙母死不作孝。”
高湛的手指正在敲击案桌,听完和士开的这句话,指节顿时停在那儿,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吓得和士开呼吸一滞,缓缓又后撤了些,不敢噤声。
空气沉寂了半刻,然后高湛不仅未怒,反而轻笑出声。
“呵…”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语气森寒:“那老东西人还没死,便有人按耐不住,急得跳出脚来给朕安上这大不孝的罪名了。”
“九龙母死不作孝…”
高湛又低着念了一遍,声音如同舔血的利刃:“真是…好童谣。”
“朕正愁找不到借口宰人,便有人主动递了刀来。”
和士开也连忙起身:“陛下,这首童谣以孝道为幌子,当真是歹毒又诛心,若非有人故意指使,岂敢在邺城传播?如今太后娘娘尚在…谣言便已传开,臣想,这既为抹黑圣誉,也是在试探陛下心思,更是为了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就算…届时太后薨逝,陛下悲痛,在此谣言之下也难免被人解读为惺惺作态,真是其心可诛啊。”
“不,是其心可嘉。”
高湛冷笑:“昔日阿兄在时,杀人立威,群臣战栗,无人敢置喙半句,为何?因为他让所有人都怕。当初我尚且不能完全明悟阿兄为何逐渐癫狂,嗜血滥杀,如今朕身在此位便突然明白了,阿兄当初哪里是真癫狂?他分明就是借癫狂之名,行雷霆之事。”
“阿兄在位十年,那些勋贵豺狼仗着皇太后威仪,势大猖狂,若阿兄当初不以疯癫为名,如何压制?”
“而如今,是那些人怕了,他们怕朕成为第二个阿兄,把他们那点心思、那点势力连根拔起,所以想用孝道和名声为铁索来绑住朕的手脚,让朕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傀儡皇帝。他们想告诉朕,就算是母后死了,她的规矩,她的影子,也得压着朕,就像当年压着阿兄一样!”
他望向和士开,眸底熊熊燃着野心的光亮:“可是他们忘了,那些所谓的道德名声对朕来说,一文不值,朕从不稀罕做什么孝子贤孙,做什么循规蹈矩的明君圣主。”
“在这乱世,是做不了明君的,很多事,是明君做不了的,很多人,是明君不能杀的。只要做了明君便会处处受到掣肘,受枷锁的束缚,受道德的约束,受良心的谴责。”
“倒不如随心所欲,抛开道德礼法的枷锁,做个人人都害怕,畏惧,臣服的暴君,昏君,才能把那些该死的、骄纵的、有威胁的毫无顾忌地一一连根拔起,铲除,将至高无上的权力牢牢地、永远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陛下圣明。”
和士开眸里流露出一丝赞赏。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湛神情,随后眼珠微转,徐徐笑着。
“既然如今已经有人替陛下写好了戏本,陛下何不将计就计,顺势演上一出大戏?”
高湛斜睥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和士开分析道:“太后娘娘若薨逝,那些暗中倚仗的勋贵、重臣,有所异动,也将以孝字来观察陛下言行。”
他顿了顿:“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将以孝为名来试探陛下心思,陛下亦可反借此机会试探群臣立场,若陛下越是不孝,愈是荒诞,那些藏在暗处、对皇太后娘娘忠心耿耿,或对陛下心怀不满的人,便越会按捺不住,他们会认为陛下失德昏聩,朝野离心,有机可乘。”
“届时,谁是忠,谁是奸,谁是可以用的墙头草,谁又是必须拔除的钉子,一目了然。”
高湛听罢,眸里兴奋之色愈盛,哼笑一声:“是啊。既然他们说朕不孝,朕索性就坐实了这不孝之罪。这样一来,朕便能以昏聩君王的形象名正言顺清洗朝堂,顺便把那个老太婆留下的党羽一并清理干净。”
“陛下神机妙算,臣万分钦佩,只是…”
和士开似乎又有些犹豫:“若陛下如此,到时候九龙母死不作孝之言载入史册,后世之人恐怕难以知晓陛下苦心,怕是会对陛下圣名有损…”
“史册?”
高湛瞥他一眼,不屑嗤笑一声。
“士开,你读了那么多书,你倒是说说,那史书上写的有几句是真话?不过都是些成王败寇的漂亮话罢了。”
他望向沉沉夜色,抬着下巴,眸底燃着傲气和戾气:“可是,于朕而言,只有握在手里的刀是真的,调兵的虎符是真的,朝堂上那些老家伙瑟瑟发抖的样子是真的!至于后世评说?朕到时候死了,管世人去说朕是昏君还是暴君?”
“朕宁可史书上写朕是冷血无情的暴君,也好过写朕是个被臣子推翻的蠢货。何况,待朕收拾了高归彦,平定了内外,到时候,史书如何写,还不是朕说了算!”
和士开笑道:“陛下言之有理,臣等佩服得无以复加。”
“说到高归彦…”
高湛脸色又阴沉下来,字里行间都裹着浓浓的杀意。
“前两天边境传来急报,说那儿有个叫做春风楼的风月场所,斛律家、段家不仅从里面抓捕了两名北周细作,还拐骗了朕的亲侄女、我们大齐堂堂的中山公主进去,还好被那斛律世雄所及时营救。而那春风楼背后的东家,正是高归彦。”
“朕的这位好堂叔,手伸得可真长。边境的油水他要捞,连勾结北周、拐卖宗室这等诛九族的勾当他也敢做。呵…朕怀疑,当初刺客之事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和士开道:“陛下,关于平秦王之事我们布局已久,然而他如今异心愈显,却仍然行事谨慎,并未留下确凿把柄。何况如今他在朝中势力也是盘根错节,此次春风楼之事,虽然证据都指向他,但是以他的精明,恐怕会断尾求生,我们亦难以一击致命。”
高湛眸里闪过一丝厉色,沉吟着:“那你说…该如何再推一把,给他的野心勃勃亲自递上一把起事的刀去?”
“陛下,此时便正是最好的时机。”
和士开道:“臣听说…那个春风楼已经被安德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错。”高湛道:“延宗这小子今早还上书,让朕严惩高归彦。”
和士开摇了摇头:“不,陛下非但不能严惩,还得奖赏。”
“奖?”高湛蹙眉:“奖谁?高延宗?”
“不,奖平秦王。”
和士开道:“陛下非但要奖赏平秦王,极尽安抚,还要重罚安德王骄纵不法,毁损民产。”
高湛缓缓踱步,思忖半晌,恍然明悟:“难不成…你是想让朕继续捧杀高归彦?好让他放松警惕…”
“这只是其一。”
和士开微微一笑,道:“这也是为了维护公主和皇家声誉,堂堂公主沦落风尘,安德王为其烧楼,已经惹来些许流言蜚语,若陛下再行褒奖,岂不是当众说他做得好,做的对?坐实了安德王是为了堂妹出气?也坐实了我们齐国的公主真的流落到那种地方?”
“若陛下只字不提公主受辱,只追究安德王烧楼罪责,加上安德王性情素来骄狂,这便成了他和平秦王之间的私怨,无关公主,公主名声亦可以得到维护。”
“而陛下也可借力打力,一则敲打安德王,让他收敛骄纵,二来嘛,安德王受此不公处罚,必然对那平秦王恨之入骨,斛律世雄亦会对平秦王心生怨愤,陛下此举,便是为他们和高归彦之间埋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待来日…”
高湛已经明白了和士开的意思,思绪瞬间豁然开朗,打断他的话继续往下道:“待高归彦来日起事,他们便可成为朕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放声大笑,拍着和士开的肩膀赞道:“哈哈哈…好个一石三鸟、借力打力的妙计!士开啊士开,你可真是朕的子房啊!”
“陛下过誉。”
和士开立刻躬身,语气谦逊,眉眼带笑地狠狠拍了高湛一通马屁,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些,两人边饮酒边下棋玩乐。
他觑着高湛神色又道:“提到平秦王,臣又想起一事…”
高湛漫不经心落下一子:“哦?说来听听。”
“此事…是和太原王有关。”
高湛的手顿了顿,眸里闪过一丝阴翳,这段时间,他精力大部分都在李祖娥和高归彦身上,对高绍德并没怎么留意。
何况据眼线来报,高绍德自从禁足王府以来,意志消沉,整日沉溺歌舞,饮酒作乐,高湛心里虽然不喜,但是他这副废物模样,反而让高湛放松了戒备。
和士开面不改色,淡定落子,实则小心翼翼观察高湛神情反应:“据臣所查,太原王近期表面上虽然沉溺声色,实则和李公统他们有所来往,而那李公统…”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停在了那儿。
直到高湛抬眸直直望向和士开,眼神锐利如刀,眸里已是狂风暴雨聚集。
“李公统?”
“你是说,高绍德暗中也在和高归彦勾结?”
和士开知道高绍德身份特殊。
他不同高湛一直想除掉的高归彦,虽然他也受到高湛猜忌,然而高湛却因为在意李祖娥而对他格外心软。
他立刻跪下,流露出惶恐之色。
“太原王乃陛下亲侄,臣不敢妄自揣测!臣…臣只是担心,太原王少不更事,又性情刚直,易受人蛊惑,若一时糊涂,作出令陛下和文宣娘娘寒心之事,到时候,既伤了他与陛下的叔侄情,伤了同文宣皇后之间的母子情,更会…伤了您和娘娘之间的情分。”
和士开情真意切:“臣为陛下忧心,才不敢有所隐瞒。”
高湛的手猛然握紧棋子,高绍德…
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小崽子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内藏反心,若他真和高归彦搅到了一起…弄死他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只是…
若真弄死他,阿姊知道,岂会罢休?
高湛想到了李祖娥和她腹中的孩子,摩挲着棋子光滑表面,眸底流露些许挣扎。
“太原王…”
他手指缓缓把完着棋子,垂下睫毛,掩住眸底杀意和算计,望着棋盘,看似是在思索下步落子之处。
烛火在他的面容处覆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浑身气势逐渐沉静冷寂下来,却愈发多了两分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意。半晌,高湛才缓缓开口,语气里不见喜怒。
“那李公统是绍德舅舅,来往密些,也无不可。朕前段时间将他禁足了好些时日,想必…他也受了教训。”
“若再禁足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落下一子,在空气中发出令人心悸的碰撞声。
“怕是会闷坏了他。”
窗外夜风飒飒,自林间肆意穿梭,拂过皇城宫阙,金瓦玉檐,晃得宫铃声清脆作响。
高湛瞥了外面一眼,发现已是夜色漆黑如墨,风雨欲来。
他脑海里又浮过李祖娥的身影,眸里的阴戾算计和帝王冷酷逐渐都被柔软的情意覆盖,变得柔和起来。
他心里也禁不住牵挂着,想着这两夜…
怕是不能回他们的湛娥居了。
邺城这边皇太后病体垂危,君臣之间暗流汹涌,而被救出的高宝德则是被斛律世雄带回了自家私人府邸。
那老鸨大概是怕高宝德再度胡说八道或拼死抵抗,扰了贵人的兴致,也乱了计划,当初拍卖前不仅逼她吃了哑药,还给她服了可以让她浑身无力、略作助兴而用的春药。
而高宝德刚开始还能够献舞是因为药效并未完全发作,她不知道老鸨竟然卑鄙到那种程度,只是觉得有些疲惫无力,并不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越到后面,她浑身愈发无力柔媚,渐渐的,如同烈火焚烧。
听到高延宗他们声音的时候,高宝德就想说话,可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就像是深陷一场无法醒过来的、只感到隐隐绰绰人影的噩梦里,直到那些喧嚣的乐声、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身影都仿佛变成一层隔着飘渺雾气和朦胧薄纱的存在,她怎么看都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
也不知道昏昏沉沉过了多久,高宝德感觉到了脸上凉凉的,像是有水滴落下来。
她的视线从涣散中缓缓聚焦,逐渐看清了斛律世雄的脸。
高宝德突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她之前叫他,他都不理自己。
她下意识就想开口骂他,可是她却逐渐看清了斛律世雄的脸。
这个莽夫,竟然在哭。
高宝德手指还是没什么力气,动了动,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斛律…世雄…我在…做梦吗…”
“之前叫你…你…你都…不理我…”
听到高宝德委屈又害怕的控诉,斛律世雄心更痛更后怕了,他趴在床边,泣不成声,恨不得扇自己巴掌:“是我蠢,是我笨!我以为是自己太想你幻听了!对不起!宝德对不起!!”
明明他哭得这般凄惨,明明自己心里害怕又委屈,可是高宝德看着斛律世雄此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半跪在自己床边落泪,看着他眼下青黑,那素来桀骜张扬的面容此时满是疲惫、胡子拉碴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好笑,眼底却隐隐泛起水光来,扯了扯唇角:“别哭了…你哭得…好丑…”
斛律世雄一听她说自个丑,抬起头来又撞上高宝德的视线,连忙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似乎努力想摆出平时那副桀骜模样,结果脸上的血迹和眼泪混在一起,反而更多了两分笨拙狼狈,让高宝德忍不住轻笑一声。
她语气故作轻松调侃:“原来…鼎鼎大名的斛律小将军…也会哭鼻子啊…”
斛律世雄立刻低下头,语气里还带着鼻音道:“谁哭了…明明是…风沙太大…”
说着他又抹了一把脸。
“嘴硬…”
高宝德忍不住又笑话他,她下意识想动,可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禁微微蹙了蹙眉,斛律世雄立刻紧张地凑上前:“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他连忙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大夫,高宝德虚虚拉住他的衣袖:“我没事…就是…还没什么力气…”
斛律世雄才松了口气,又流露出怒意:“那个恶毒的老太婆竟然那么卑劣!给你下了药!不过大夫来看过了,说你中的药性不重,服了药,好好再歇一晚就没事了!”
他下意识想去握她的手,却又怕唐突了她似的,手指蜷缩着停在半空中,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他其实还特意问了大夫,高宝德身上有没有其他的内伤,又让侍女小心检查了她身上,他怕那个龌蹉的地方会虐待她,怕她还受了其他的伤,幸好没有…
可是…
莲儿说出了那些被贩卖的细节和老鸨那些所谓的“调教”的手段。
斛律世雄又心疼又愤怒,想到那个该死的老鸨竟然敢这么对待高宝德,简直恨不得亲自把那个老鸨碎尸万段。
他眸底又卷起汹涌的杀意。
“你放心!那些伤害你的人,我斛律世雄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宝德瞧他这凶狠模样,非但没怕,反而觉得心里那股恐怕也消散了许多,一股暖意涌上心来,觉得安心时,又有些感动,然后她想到什么似的:“莲儿她…”
斛律世雄怕她着急,连忙道:“你放心,她也被我们带回来了,贺兰拔正在照顾她,你先安心养着便是。”
说罢,他又紧张地问:“你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再让大夫来看看?”
高宝德这才放心下来,摇了摇头,松懈下来她只觉得疲惫又口渴,便努力想抬起手,却没什么力气,只又抬了抬指尖:“水…”
斛律世雄连忙跳起来去给她倒水,大概是第一次这样侍候人,侍候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斛律世雄简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扶又不敢扶,碰又不敢碰的,最后将她缓缓扶坐起来,以一个小心翼翼的姿势将茶杯递到她唇边,以从未有过的温柔态度叮嘱着:“慢点…”
两人虽然没有肌肤相触,然而斛律世雄身上那股混着张扬又粗粝的气息却悄无声息地萦绕在高宝德的鼻息间,这是除了那个月夜之外…他们再次有过这么近的接触。
近到高宝德可以看清斛律世雄那颤抖的眼睫,那皮肤上的毛孔,看清他眸子里那无比炙热的混着担忧、紧张和愧疚的情意,她的心弦像是被一只手正在轻轻的拨动着。
“莽夫…”
高宝德的目光也自下而上从他紧绷的下颌处缓缓向上,从他的唇、鼻子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斛律世雄的脸颊上那道还未愈合的伤口处,鬼神使差地道了这三个字。
”你瘦了。”
斛律世雄身子僵住了,一颗心几乎蹦着跳出胸膛,喘不上气来。
他怔然又紧张地抬起眸时,耳根处已经变得通红。
两人视线再度在空中相触,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万事万物、一切喧嚣似乎都在此刻远去,只剩下此时正仔细凝视着彼此的二人,只有彼此的身影在各自的眼眸里缓缓浮现,如同擦拭之后的水镜那般变得愈发清晰。
斛律世雄的喉结滚动着,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握着茶杯的手开始轻轻发着颤,水面的涟漪一圈圈的泛开,他整个人此时绷得就像一只拉满了的弓弦。
他仰着头,那双眸子里此时满是痴慕地凝视着高宝德,而那股深深压在心头的渴求亦不知不觉地随着这声轻轻发颤的称呼从唇齿间满溢出来:“公主…”
斛律世雄觉得心里那团火如遇春风般猛地烧了起来,烧得他猝不及防,烧得他不知所措,烧得他浑身发烫,而那残存的理智也一点点崩塌,仿佛被焚成一团灰烬。
他爱她。
想要她。
想娶她,想做她的驸马。
想用自己的命去保护她。
这么多日的思念、委屈和期盼在此刻都如同放了闸的洪水那般从斛律世雄心头倾泻而出。
而曾经无数梦见过的那些片段仿佛也正与此刻的旎旎画面交织重叠起来,斛律世雄只感觉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从未有过的冲动如巨浪般朝他涌来,几乎把他所有理智都尽数淹没。
他的本能想要让身体就这样俯下身去,狠狠吻住那张令他辗转难眠,朝思暮想的红唇,可是身体却根本不听指挥,只像木头桩子似的僵在那儿,动弹不得,只感觉到那层层叠叠的汗意濡湿了衣裳,伴随着疯长的春心欲望不停地蔓延到全身上下,渗入四肢百骸。
想亲近她,是身体本能的欲望。
可是他竟怕这是亵渎。
…亦怕,吓到她。
然后,斛律世雄便感觉到有股销魂的香气猛地冲入自己的鼻翼,还未回过神来,便发现有个什么凉凉的、软软的、香香的东西,轻轻碰上了自己的唇。
他瞪大了眼睛。
脑子轰得一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