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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湛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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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世雄带着贺拔仁等人,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往上走,心里一半牵挂着高宝德,一半想着是任务。
而段德举听到众人议论说是个绝色美人,好奇心顿时也被勾了起来,简直就走不动路,他边晃着扇子边往上走,忍不住也往下边看去,问道:“能有多美啊?”
他的亲信秃发乞跟在身旁,知他脾性,兴奋的和自家主子道:“爷!属下刚刚听妈妈说是个绝色美人!说是连海棠娘子都不如她一根手指头呢。”
段德举瞥一眼:“怎么,你见过?真比海棠还美?”
他是这春风楼的常客,一来二去的,和花魁海棠之间也就多了两分情意,在他心里,海棠妩媚风骚,是春风楼里当之无愧的花魁。
秃发乞讪讪一笑:“没见过。”
可是听完秃发乞的话,段德举已经好奇得不得了,无奈任务在身,他如今只能心痒痒地用扇子轻拍着掌心,满脸遗憾地砸嘴。
“连海棠都不如她一根手指头,这得美成什么样啊?啧,可真是叫人心痒痒。可惜啊可惜,爷今日有正事,不然定要瞧瞧这明月奴是何等的天仙姿容?”
他语气微顿,眼珠一转:“也不知道…比起那位邺城的小公主来如何?”
斛律世雄脚步一顿,看了过来,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
“嗯?找死?”
要不是在这里,斛律世雄早给他暴揍一顿,丢出去了,竟然敢拿他的心上人和这烟花女子作比。
段德举察觉到斛律世雄那瘆人的目光,自知失言,连忙缩了缩脖子,用扇子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唇,讪笑道:“哎呀,失言失言,世雄兄别生气,那金枝玉叶的明月,岂是这等凡尘污泥能比的?我该打!”
他连忙转移话题:“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话是这样说着,段德举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往那大厅的台上瞟,斛律世雄对他翻了个白眼,疾步往前走去。
而大厅内的乐曲响起的那一刻,斛律世雄的脚步顿住了。
这首曲子…
他心神有些恍惚,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宫宴上,他为了高宝德当众献上一曲鼓舞,高宝德后来给他伴奏的,就是这首曲子。
斛律世雄下意识也往楼下看去。
只见莲花台上一个带着面纱的舞娘正开始翩翩起舞。
那是众人口里的明月奴。
明月奴…
春风楼新来的美人…
斛律世雄虽然看不太真切她的面容,可是那颗心却猛地跳起来,盯着她的舞姿时,心神也不自觉恍惚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也会这么关注起春风楼里的舞娘来。
甚至…甚至觉得眼前这个舞娘…会那么像高宝德。
当盯着那个身影的时候,斛律世雄的脑海里竟不自觉代入了宝德在他面前跳舞的模样,顿时唇干舌燥,喉结都禁不住滚动了一下。
宝德…
只是这个念头刚涌起,他就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自己真是疯了!
他怎么能把这春风楼的姑娘也和高宝德相提并论呢?
高宝德…高宝德是天上的明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跳舞?
斛律世雄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强迫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个舞娘身上移开,强迫自己从那股躁动不安里冷静下来。
他目前应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任务上,然后…然后再去追查高宝德下落,她们两个姑娘家…竟然偷偷出宫!
真是傻丫头!
万一遇到什么事可怎么办呢?
斛律世雄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担忧高宝德的处境上面,而段德举此时已经被那下面的舞姿吸引得移不开眼珠子。
斛律世雄走的时候,他还在伸长了脑袋看呢,瞧着那楼下美人的舞姿,简直是双眼发直,心潮荡漾,不停赞叹着,啧啧,这美人的舞,跳得可真好看。
不过…
这个跳舞的美人,怎么感觉和高宝德那么像呢?
但是段德举又偷偷觑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斛律世雄,纠结再三,还是把这个突然涌上来的疑问给咽了下去。
他现在哪儿还敢把这个明月奴和高宝德联系在一起啊,高宝德是谁啊,那可是斛律世雄放在心尖上的人。
至于这个明月奴…
段德举决定,等他这差事办完了,他一定要过来看看这美人究竟是有多美。
可惜啊可惜。
不过,总还有机会的,到时候他要让这美人单独给自己跳上一曲。
于是一行人或恋恋不舍,或心绪复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三楼的拐角处,朝着更里面的雅间去了。
而高宝德特意让乐师奏的,正是那日宫宴上她弹过的乐曲。
她想,只要斛律世雄听到,定然就会有所察觉吧?
当四面八方都是轻薄放肆的目光,都是那些毫不掩饰自身欲望的贪婪注视时,高宝德心里简直不适到了极点,屈辱到了极点。
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惧和紧张,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视线忍不住焦急又期盼地望向二楼雅间处,扫过四周神色兴奋到作呕的人群,却始终没有再看到想见到的那个人。
高宝德从未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盼望见到斛律世雄那个莽夫。
可是没有。
他是根本就不在…还是已经走了?
她哪儿知道斛律世雄和段德举已经不在二楼雅间了,而当她终于在三楼的人群里搜索到斛律世雄的身影时,却发现斛律世雄恰好偏过了头去,移开了视线。
斛律世雄!
真的是他!!
高宝德紧紧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眸里瞬间涌现明亮的光芒,见他转身往里面走去,她顿时急了:“斛律世雄——!”
然而她那带着哭腔的声喊却被淹没在了嘈杂的乐鼓声和众人疯狂的喝彩和口哨声里,斛律世雄转身时,的确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身体一僵,皱起眉头。
只是刚要回头看去时,他就被段德举的话给打断了。
段德举凑过来对目标的汇报彻底打断斛律世雄的注意力。
他只好强行压下心头那越来越汹涌的悸动和不安,在这种时刻,他只能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对高宝德的担心。
否则他怎会如此魂不守舍,一次次魔怔似地幻听呢?
而高宝德再度眼睁睁看到斛律世雄的背影消失在三楼转角处。
那一颗心简直如坠冰窟。
她僵在了那儿,四周只有那些男人狂呼着明月奴的声音和口哨声,只有那些充斥着贪婪欲望的面容。
他明明看见了自己!他为什么——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高宝德只是紧紧望着三楼处,眼神从一开始的明亮变得黯淡绝望,整个人都仿佛化作了凝固的雕像。
而她的异样也逐渐引起了人群的骚动和议论,老鸨见此连忙满脸堆笑地上前来打着圆场。
老鸨一边示意乐师继续奏乐,一边将失魂落魄的高宝德半拽半扶地带离舞台。
高宝德此时也像是失去了灵魂的傀儡娃娃,脑子里只剩那句,他明明看到自己,他明明听到了这首乐曲,他为什么…
为什么视而不见?
而斛律世雄和段德举那边的动作很是干净利落,他们成功抓住了那名细作,而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只低调地往另一边“撤退”,两人也就这样再次擦肩而过。
出了春风楼后,斛律世雄已经是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
“德举,这边收尾交给你!我必须立刻去找公主!多耽搁一刻,她就多一分危险!”
段德举知道他的性格,只好道:“好吧好吧。”
恋爱脑啊恋爱脑。
段德举无奈地摇摇脑袋。
而斛律世雄也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就带着亲信疾驰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段德举感叹着:“真不知道那小公主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啊。”
说罢他便安排手下把细作秘密押送回去,刚准备回去,就听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勾肩搭背从春风楼里走了出来,正一脸兴奋地议论着。
“啧啧…那明月奴…光是那双眼珠子,勾得我魂儿都要没了!可惜啊,戴着面纱,看不真切。”
“看不清才想呢!老鸨说了,三日后,价高者得!老子就是倾家荡产也得去凑个热闹!”
“嘿…你们听说了吗?听说这美人儿刚来时,闹得可凶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那个安德王的妹妹!”
“安德王之妹”这几个字飘进段德举的耳朵时,他正准备翻身上马。
他听完动作一顿,然后脸上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对身边的秃发乞道:“呵,这春风楼的老鸨倒是会搞花样。安德王的妹妹?他哪儿有什么妹妹?哈哈这牛皮吹得可够响的。要是高延宗那小子在这儿,我看啊,非得把这楼都给拆了不可。”
秃发乞讨好笑道:“爷说得是。属下看,不过就是这些女子抬高身价的伎俩罢了。”
段德举翻身上马,又回头望了一眼春风楼,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涌出先前瞥到的那个翩翩起舞的身影,又是一阵汹涌澎湃。
他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着手心,笑道:“不过…这明月奴倒真的成功勾起爷的好奇心了。能让这个老鸨下这么大的本钱造势,还敢编出这么离谱的身份…呵,秃发乞,记下日子,三日后,爷也要来凑个热闹,爷倒要看看,这位王爷的妹妹,究竟…是何等倾国倾城。”
此时的邺城那边,李祖娥还全然不知女儿离宫之事。
她本因为元善见和独孤罗之事和高湛大吵一架,高湛也因此整整一周都没有出现,然后再出现的时候说是接她回去。
她心里抗拒再回到那座皇城,却没有反对,横竖…她如今也是无法选择。
于是她只是手持念珠,神色清冷的坐在马车里,阖目诵经,一言未发,就当根本没有看到高湛这个人。
高湛坐在她身边,也没有说话,只是他身上那股强势凛冽的气息却是无处不在,如同密网般将她网住,悄无声息地干扰着她本该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心湖。
见李祖娥待自己态度这般冷,高湛心里也闷痛得厉害。
那日吵完,他也真是心灰意冷极了,甚至也想就此放手。
当晚他虽然咳得厉害,却还是不顾内侍劝阻喝了整整一壶酒,他想要用烈酒来消除心里的烦闷,可是喝醉之后,心里反而涌上了更深的空虚和孤独,心也痛得更厉害,整个脑子里只有她的一颦一笑。
鬼使神差的,他竟又晃晃悠悠地去了李祖娥的寝殿内,就那样醉醺醺的、坐在她床榻前看了许久。
他的视线从她那微微蹙着的眉头,到她清冷倔强的面容,再到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想到她的腹中正孕育着自己的骨肉,高湛心里的痛意稍缓,那股子悔意混着怜惜也从心头不断涌来。
为什么…非要和她吵呢。
他的阿姊只是重情。
元善见…元善见已经死了,死了那么多年。
他又何必和一个死人去计较?至于独孤罗…
阿姊说,是因为他救了自己。
高湛坐在那儿把这么多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都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时而烦躁到杀意横生,时而委屈心酸,醋意翻涌,可是看到李祖娥那沉睡的面容时,他心里那股躁动和杀意又硬生生被压了下来。
阿姊不喜欢他吃醋,不喜欢他杀人。
高湛心头虽然委屈难过,可是…谁让眼前这个人是李祖娥呢。
也许,自己就是上辈子也欠了她的。
他坐了整夜,本来想着抱着她入睡,可是又担心吵醒她,于是便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天色渐亮,方才离开。
后面的每天晚上,李祖娥睡熟时,高湛都会过去坐一坐,有时候他看着看着,突然会觉得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瞧上去是那般地虚无缥缈和遥不可及。
可是…他又怕。
怕看到她醒来时望见自己那带着仇恨和厌恶的眼神。
因此,他便小心翼翼把李祖娥的手拢到自己的掌心里,触碰和感受着那一丁点的温度,来抚平自己内心的暴躁与不安。
而这样能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日子,仿佛也成为了珍贵美好的时刻。
只是想到此,高湛心头便又有些窒闷,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
想要她的回应,想要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高湛捂唇重重咳了起来,视线的余光带着些许希冀地、偷偷瞟了一眼身边的李祖娥,却只见她端坐在那儿,连眉间都不曾蹙一下。
心瞬间痛得更厉害了。
他不甘心,又试图去牵她的手,却被李祖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李祖娥根本都不正色瞧他一眼,只用冷若冰霜的态度面对他,仿佛也在自己的心头筑起了高高的城墙,想以此要让他知难而退,放过彼此。
高湛瞧着她这副模样,眼神越来越阴沉,心里强压下去的受伤、愤怒等情绪不断翻涌,痛楚啃噬着他的心脏,她却始终视而不见,神色始终都是冷冰冰的,仿佛自己早就成了一尊清清冷冷、只可远观的神佛雕像。
高湛心头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腔里撞击着,他多想直接就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像以前那样逼她看着自己。
可是…他控制住了。
这些天,他反思了,他努力站在李祖娥的思维去考虑,他甚至认真思考过,李祖娥究竟是厌恶他什么?
她也许不喜欢…不喜欢自己那些狠戾残忍的手段。
那他就把那些残忍的一面都收起来。
她喜欢元善见和独孤罗的“温柔”?不喜欢自己蛮横霸道,不顾意愿…那他…他就尽可能尊重她,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阿姊只会越来越讨厌他…
为了他们的孩子…他也要改变。
高湛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手指在半空中微微蜷缩着,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他努力收敛着自己那些烦闷暴躁的气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温柔平和些。
李祖娥虽然努力让自己沉浸在经文的世界里,却依然能隐隐感觉到高湛那炙热滚烫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的温度,那颗心就像是在那片净土和凡尘俗世里来回拉扯着。
直到车队停下来,李祖娥的耳畔传来高湛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到了。”
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垂着眼眸,避开了高湛亲自扶过来的手,下了马车,只是抬眸看向四周时,她怔住了。
他们没有回皇宫。
映入眼帘的并非是那金瓦红墙、肃穆压抑的皇城,而是如同景色优美、清幽僻静的皇家园林,连绵的青山、清澈见底的溪流映着河畔两岸仍在肆意盛放、漫山遍野的桃花,绘成一副恍如人间仙境般的绝美画卷。
那些掩映在花海古树里的宫阁殿宇也完美地和这自然间的美景融合着,丝毫没有皇城宫阙那般的巍峨逼人,有的只是宁静淡雅,心旷神怡,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花草芳香仿佛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抚平着人心底的焦躁。
高湛站在李祖娥身侧,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也快速抓住了她那平静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诧,看到了李祖娥那犹如厚厚冰层的冷漠神色仿佛也在此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少许的、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动容和恍惚。
“阿姊,喜欢这儿吗?”
他声音也放轻了,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又顺势将她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紧紧牵住,献宝似的道:“这处别宫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我给它取名…湛娥居。”
“湛娥”两字让李祖娥的心颤了颤,而高湛不等她露出抗拒的神色,便把手握得更紧了些,转头望向远处的桃林。
“你看那片桃林,我特意让人移栽了不同花期的品种,从初春到暮春,这里会一直开花…那后面还有温泉,是引自山里的活泉,对身体极好,而四周我都让人种了梅树。”
高湛突然从身后环住李祖娥有些僵硬的身子,滚烫的手掌小心地放在她的小腹上,将脸贴在她的鬓发上,形成了亲密又温柔的禁锢姿势。
“阿姊…北巡时我收到了你的信,后面我也给你回了一封,但是我想…你定没有收到,我在信里说了,等今年下了雪,我们便可在此处赏花,看雪,饮酒。”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憧憬。
“阿姊,我唤此处为湛娥居,因为它在我心里,不是宫殿,不是园林,不是囚笼,只是居所,这儿只有湛与娥,你和我。”
“在这儿,没有齐国的皇上,没有皇后,没有那些让你我都痛苦的前朝往事,也没有那些你不喜欢的皇宫束缚,阴谋算计,权力争夺…它只是高湛为李祖娥筑的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在这儿,我只想做阿姊的步落稽,阿姊的九郎。”
此时此刻,他抛却了帝王身份,将自己的野心、暴戾和占有欲都小心翼翼地藏起,只像一个笨拙地捧出全部真心,只渴望心上人能够看自己一眼的少年郎。
李祖娥紧紧抿着唇,沉默着。
湛娥居,家…
这些字眼再度冲击着她本来如同一滩死水般的心湖。
他竟然把这儿…称作是他们的家?
高湛这副深情款款、温柔体贴得仿佛寻常夫君的模样比暴戾残忍的他更加令人可怕,就好像…
就好像…他们并非仇敌,他们之间从未横亘着那些道德伦理、身份差距、鲜血杀戮,而是真正的夫妻。
…可以成为真正的、彼此相爱的夫妻。
面对他这个样子,李祖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垂着眼眸,沉默着,那颗原本被她沉在冰湖之下的灵魂好似又飘飘荡荡地从身体里出来,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她无法用任何言语来描述此刻的心情。
而高湛见她沉默,松开手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又轻轻唤了一句:“阿姊…”
他低下头去,与李祖娥额间相抵,带着恳求的语气低声喃喃着:“阿姊,就在这儿,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