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137、妒火

　　虽说李祖娥对回宫也有心理准备，但是在这种情形下突然见到高湛只觉得心口一窒，仿佛呼吸都停止了，像是被人猛地掐住喉咙，根本喘不上气来。

　　她心脏狂跳，身体僵在那儿，想动弹，脚却像是被高湛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寒意冻住了，而头脑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个看不清面容却强势逼人的身影。

　　高湛缓缓站起身来，眼神阴恻恻地盯着两人，然后往前走了一步，视线就像是已经锁住了猎物、正欲上前撕咬的猛兽。

　　那股无形却格外咄咄逼人的气场让李祖娥心里一悸，被逼着本能地、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进了独孤罗的怀里。

　　而独孤罗也立刻像是护崽的野兽般将李祖娥紧紧护在身后，一边掏出自己腰间用来防身的短刃对准高湛。

　　他的眸里满是敌意和戒备，死死盯着高湛，身体微微弓起，肌肉紧绷，就像一只面对强大威胁时随时准备进攻死战的狼。

　　高湛见此，凤眸里的杀意更盛，却怒极反笑。那声嗤笑，声音虽轻，在这逼仄昏暗的空间里却格外清晰，带着轻蔑、不屑。

　　他唇边勾着冷冷的笑，一边朝李祖娥伸出双手，语气反倒比平时更加亲昵温柔，却流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威胁：“阿姊…过来。”

　　他看似噙着笑意，耐着性子在等，眸里的暴戾和怒意却愈来愈浓，就像即将席卷而来、要摧毁一切的飓风。

　　李祖娥知道，知道高湛的性情和手段。

　　他越是冷静，越温柔，就越是暴怒，越是要杀人。

　　如今他能在这儿堵住自己，想必外面也已经是天罗地网，恐怕他们插翅难飞。

　　虽然李祖娥早就有回去的打算…

　　但她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没想到高湛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高湛竟会偏执至此，竟然不顾国事亲自带人追到此处。

　　而她目前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独孤罗…

　　独孤罗若是落在高湛的手里…李祖娥甚至都不敢想那个画面。

　　李祖娥僵在那儿，这才通过船舱外面透进来的些许微光，看清高湛此刻眼底的猩红疯狂和憔悴的神色。

　　不知为何，这使得她心里的惊惧和恐慌少了些，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

　　又是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李祖娥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刚抬脚想要往高湛那边挪一步，就被独孤罗扯住了衣袖。

　　“娥！”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焦急和担忧。

　　很显然，他不想让李祖娥回到高湛身边。

　　而高湛却被独孤罗的动作和这个听起来无比亲昵又刺耳的称呼给彻底激怒了。

　　他猛地厉喝一声：“刘桃枝！！”

　　话音刚落，整个船舱的顶部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全部掀飞。

　　霎那间，强烈的光线从外面如潮水般涌入，昏暗的船舱被强行暴露在大众之下，独孤罗和李祖娥下意识心里一震，抬起头来，都被迎面而来的日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

　　他们适应后才发现此时四周的船舷上都站满了手持劲弩、腰间佩刀的禁军侍卫，已经从四面八方将独孤罗和李祖娥围住，先前那个船夫早就已经不知所踪，而如今面无表情立在船头、手持长刀的男人，正是刘桃枝。

　　李祖娥瞪大眼睛，这时才完全看清高湛此时的模样，就像一条盘踞在深渊里的巨龙突然显露了真容。

　　他那份威仪和尊贵中流露出那股不容世人违抗和忤逆的强势气场，高大的身形在金色的光线里覆下浓浓的阴影，而那双猩红的凤眸里燃烧的却是癫狂和妒恨的火焰。

　　如堕入地狱里的魔。

　　她还未回过神来，此时岸上那些伪装成村民、樵夫的侍卫早已经控制了还未走远的虎头，他们早有准备，提前清场，此时河岸两边都空无一人，只余数百禁卫军，张弓拉箭将密密麻麻的箭矢对准了独孤罗。

　　而高湛趁独孤罗被这番操作震住晃神和视线受阻的片刻，猛地跨步向前，想要将李祖娥扯入自己的怀里。

　　独孤罗虽然受惊，虽然被高湛的龙威与手段震慑，然而那份想要保护李祖娥的心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敢于和天子对抗的勇气。

　　野兽般的本能也使得独孤罗反应极快，高湛的手刚伸过来，他手里的刀刃便寒光一闪，竟然直接朝着向他们靠近的高湛刺了过去。

　　李祖娥惊呼一声，却已来不及阻拦。

　　只是刘桃枝的反应更快，独孤罗的手腕刚动，他便已像鹰隼般飞身而来，手里的长刀径直朝着独孤罗就劈了下来。

　　独孤罗敏锐察觉到身后那呼啸而来、兵刃破空的风声，求生的本能让他被迫改变了手里利刃的方向，侧身一挡，勉强躲了过去。

　　只是独孤罗哪儿抵得住刘桃枝的攻击。

　　刘桃枝不仅力大无穷，更是武艺非凡，他此时一刀劈下去，平静的河面瞬间如长龙般翻起一道翻腾的巨浪，独孤罗整个人也被劈飞了出去。

　　然而刘桃枝谨记着高湛的旨意，要活的。

　　所以他的力度又不至于使独孤罗死，也没有让他掉进河里失去控制，而是恰到好处地使得独孤罗整个人身子都撞在了后面的船板上，然后重重摔了下去。

　　独孤罗吃痛地闷哼一声，只感觉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他刚想起身，就已经被后面冲上来的禁卫军紧紧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

　　船体因刘桃枝的出手和独孤罗的反抗而变得剧烈地摇晃起来。

　　李祖娥脸色煞白，独孤罗此刻的处境让她内心惊恐，惊惧出声，刚想上前，整个人就被一扯，落入到了高湛那令人窒息的怀抱里。

　　那股无比熟悉的、凛冽的龙涎香气在此刻扑入李祖娥的鼻翼，如密不透风的细网般将她笼在这个只有高湛的世界里，而高湛的大掌正死死掐住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如同要把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李祖娥僵着身子，感受到高湛滚烫的唇正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气息依然如烈火般灼热，使得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发着烫，耳畔却传来他那森然阴郁的声音。

　　“阿姊。”

　　“怎么，还想和这个野男人跑？”

　　李祖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连忙摇头。

　　高湛拥着她，冷笑一声，也不等她说话，直接下令：“他的手刚刚碰过朕的阿姊，那就…

　　他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的，却流露出残忍和狠戾。

　　“先废了他那只手吧。”

　　李祖娥闻言瞳孔骤缩，心里因恐惧而用力挣扎起来：“不要——！！！”

　　她突如其来的剧烈挣扎牵动了高湛身上的伤口，那股锥心的痛意瞬间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全身上下。

　　但是高湛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痛楚一般，只是将怀里的人儿抱得紧紧的，像是怕她像上次那样再次从自己面前消失似的，根本不容她从自己怀里挣脱。

　　看到李祖娥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么激动、看到她这么在意这个该死的野男人，高湛哪儿还能感受到身上的伤痛，他只觉得整颗心都如同被她撕碎了扔进油锅里煎炸，比身体的伤痛上千倍万倍，而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更是被她踩在尘埃里无情践踏，他猛地捏住了李祖娥的下颌，逼她仰起头望向自己。

　　“阿姊越是为他求情…”

　　“朕就越生气，就越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湛脸上是带着戾气的笑意，语气淡淡的，眸底的冷意却能冻得人浑身发颤。

　　他微微凑近，竟还在李祖娥颤抖的唇上辗转着落上一个轻柔的、颇具缠绵意味的吻来，声音愈发低沉下来：“阿姊确定…还要继续惹朕生气吗？”

　　这个疯子！！

　　李祖娥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动，只能强忍着眼泪，浑身颤抖着被他揽在怀里，而高湛微微偏头，神色已带上些许得意地瞥过被人死死按在那儿、愤怒地拼命挣扎的独孤罗，又示意和警告性地给了刘桃枝一眼。

　　刘桃枝立刻会意，上前两步，只听得咔擦一声，他干净利落地就卸了独孤罗一条胳膊，眼睛都未眨一下。

　　骨头断裂的剧痛让独孤罗整个身子都痉挛起来，他却死死咬着牙，硬忍着没有叫出声。

　　此时用来遮面的布巾已经在独孤罗挣扎时散落开来，那张绝美如天神般的面容瞬间显露在众人面前，黄昏的余光笼在他的脸颊上，给他愈发添了两分可怜的破碎感。

　　独孤罗的脸色因痛意而变得煞白，额间也已经冷汗涔涔，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眸里却并无畏惧，而是愤怒又心痛地看着高湛怀里的李祖娥，又像是在安慰她。

　　而高湛在看到独孤罗那张脸的瞬间，眸里的杀意愈发汹涌。

　　他轻笑一声：“啧。”

　　他如同看蝼蚁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屈挣扎的独孤罗，阴阳怪气的开口。

　　“倒真是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好皮囊，怪不得勾得我阿姊都神魂颠倒，竟连名声和儿女都不要了，甘心和你去那山洞里住着。”

　　李祖娥睁大眼睛，刚想骂高湛胡说什么，就听到高湛下一句话传来。

　　“真不愧，是那独孤家的孽种。”

　　李祖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望向独孤罗。

　　什么？！独孤家？！他——

　　他竟然是独孤家的人？！

　　他竟姓的是独孤？！

　　李祖娥脑子还未转过来，便听到高湛俯在自己耳畔轻轻开口。

　　“阿姊知道…”

　　高湛每个字都咬着浓浓的醋意。

　　“知道他是那独孤信留在我们齐国的野种、是那北周的余孽吗？”

　　独孤信。

　　他竟是独孤信…的儿子吗？

　　李祖娥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突然想到独孤罗断断续续说过的那些“只有高墙”的经历，想到他的不通世事…他的不善言语…他的孤苦无依…

　　如果他真是独孤信当年留在齐国、被囚禁了多年的质子…

　　那么他那些看似异于常人的行为…此刻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李祖娥只觉得自己的脑海和情绪瞬间混乱的像团乱麻，可是如果他是…是独孤家的儿子，如果和北周有关系…

　　高湛又抱着她，言语里裹着杀意，慢悠悠地挑拨：“阿姊，他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

　　“他早已暗中联合了北周，就是想要把你从朕的身边抢走，就是想要趁机毁了你的名节，乱了这大齐的江山，事到如今，阿姊还要继续受他的蒙骗，还要继续护着他吗？嗯？”

　　独孤罗被刘桃枝用东西堵住了嘴巴，死死被禁军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含糊地呜咽声，他紧紧地盯着李祖娥，拼命摇着头，似乎是在努力解释自己对李祖娥的真心，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也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眼尾染着红，泛出些许水光，看起来愈发可怜。

　　李祖娥怔怔地看着独孤罗那副模样，对上他那双含泪却仍然清澈的如同一汪湖水的眼眸，心里又乱又痛。

　　他会真的是…有预谋的接近自己吗？

　　她的心里不禁也涌上这个疑问。

　　可是这么多时日的相处让李祖娥并不相信，她和独孤罗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她能感觉到…感受到他身上的善良，感受到那种她从未在他人身上感受到的纯粹质朴…

　　那是装不出来的。

　　因此李祖娥得知了独孤罗的身世，虽然心绪复杂，但是心里的那份怜悯同情竟也不知不觉地更深了…

　　可是她清楚高湛脾气，知道此刻这种情形下若是再替独孤罗求情，惹怒了高湛，恐怕只会让高湛更加失去理智、更加折磨独孤罗泄愤。

　　独孤罗…他被齐国囚禁了那么多年，已经够苦的了。

　　他不该再因自己…因自己而被牵连。

　　李祖娥主动将脸埋进高湛怀里，声音哽咽地恳求道：“阿湛…阿湛…是…是我不好…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此刻不敢求情，只能放软着声音，连着唤了两句阿湛，试图用自己示弱的姿态和眼泪让眼前这个疯狂可怕的男人心软消气。

　　怀中女人的泪水沾湿了高湛胸前的衣襟，感受到李祖娥身子从僵硬变得柔软依顺，听到李祖娥那句带着哭腔的“我们回去”的话，高湛原本汹涌而起的妒火和摧毁欲顿时也被她这时候的眼泪和言语冲得一滞。

　　“阿姊这会儿知道要回去了？不跟着这个该死的余孽继续跑了？”

　　高湛那道残忍的命令卡在了喉咙里，他轻哼了一声。

　　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心软，但是他确实吃这一套。

　　李祖娥如今这副依赖的姿态和这两声久违的“阿湛”依然像把匕首一样在他那副用暴虐残忍姿态铸成的冰湖里生生砸开一道缝隙，让他那藏在愤怒和嫉妒下面所有委屈、害怕不安的情绪都顺着这道小小的缝隙溢了出来。

　　他顿时只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和心酸，这段时间的酸楚混着泪意止也止不住地往上涌来。

　　他爱了李祖娥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等了她这么多年，都换不来她的一个好脸色，可眼前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凭什么…

　　凭什么可以让阿姊这么在意，凭什么让阿姊为他难过？

　　又凭什么和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天？

　　难道在李祖娥心里，自己这么多年的情意，还抵不上这个认识不过月余的男人？

　　高湛这样想着，就越发委屈愤恨，眼尾也忍不住红了，他强忍着心头的情绪，顺势用手掐住李祖娥的后颈，逼她仰起头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眸和神色，又逼问道：“那回去之后呢？”

　　他沙哑的声音里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醋意和不满。

　　“恐怕阿姊的人跟着朕回去，心也早就留在这荒郊野外的山洞里，去记挂着那些不该记挂的人了吧？”

　　李祖娥被迫仰脸对上高湛那双猩红的眸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泪在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往下落，心里害怕着他再对独孤罗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她看着高湛的脸从模糊变得清晰，看着他那看似扭曲狰狞面容上的遮掩不住的疲惫、憔悴混着他的那份癫狂偏执、愤怒和那隐隐的、带着孩子气的委屈。

　　她的眼泪落在了高湛滚烫的手心，情绪波动之下，她腹部也传来隐隐不适的感觉，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而高湛捕捉到了李祖娥眼眸里那一闪而过的恍惚动容，和微微蹙眉的不适感。

　　他其实也不想和她在此处纠缠，但是却觉得眼前这个废物实在是碍眼极了。

　　尤其是他那副模样，好像阿姊不是自己的女人，反而是他这个废物的女人，好像他们是对被迫分离的苦命鸳鸯，而自己则是那个无情拆散他们的刽子手一样。

　　简直该死！

　　高湛内心不甘，又急于宣誓主权，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便紧紧盯着李祖娥，语气里带着执拗的怒意。

　　“你想让朕饶这废物一命，好。”

　　“那你就看着这个该死的余孽，和他说清楚，说——”

　　他一字一句。

　　“朕究竟是你什么人？”

　　李祖娥震惊地瞪大了泪眼，似乎难以置信高湛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会这么逼问自己。

　　“你！”

　　他怎么…

　　…怎么能在强行霸占自己嫂嫂之后、能恬不知耻、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当着众人和独孤罗的面逼问自己这种问题？

　　他是自己的谁？

　　这个问题像是要把他们之间最后一点遮羞布撕开，把李祖娥的尊严也彻底撕碎。

　　他…

　　他是自己丈夫的弟弟，是自己的九叔，也是强取霸占了自己的…自己的禽兽！

　　可如今，他竟然还敢这样问？

　　他想让自己怎么说？难不成让自己承认…承认他是自己的男人？！

　　李祖娥其实心里也知道高湛想要怎样的答案，可是她却死死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的自尊、她的身份也不容许她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而船舱一片寂静。

　　所有禁军都默默低下了头，他们此前只恨不得自己遁进水里，消失不见。

　　高湛此刻偏偏就是要李祖娥对自己感情和对自己身份的承认，尤其如今是在独孤罗面前。

　　他就是要让独孤罗这个贱种、让所有人都知道，李祖娥是他高湛的。

　　可是见李祖娥这般抗拒和犹豫，这么羞耻于承认自己和她的关系，高湛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他又看着面前这个野男人那般看着李祖娥的模样，看着那双正盯着自己阿姊看的眼睛，心头那股怒火和妒恨燃得更甚，仿佛正坐实了李祖娥是因为在意独孤罗，在意独孤罗的感受和看法，她在意独孤罗更甚过自己。

　　“阿姊不肯说？”

　　他冷冷一笑。

　　“好。刘桃枝，把这个野种的眼睛，给朕剜出来！朕倒要看看，一个瞎子，还要怎么勾引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