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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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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四周都是树,遮天蔽日,仿佛将此处和尘世彻底隔绝开来,往上依稀可窥见那方小小的、湛蓝色的天空,被古树的枝梢截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轮廓,温暖的日色从密密的枝叶缝隙处洒下,形成了淡金色的长长光柱。
李祖娥也不敢走远,既是因为担心高湛的人仍然就在附近,也是担心独孤罗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自己会着急,于是她就只在洞口附近逛着,感受着林间的新鲜空气、静谧自由的气息和轻柔拂面的微风。
那儿顺着水潭往下,还有一条长长的、清澈见底的小溪,里面隐约可见肥美的鱼儿游动。
她侧身坐在那溪水的岩石边上,盯着潺潺的水流时,不禁心神微动,想着许久都未能好好沐浴一次了,这么些天,她都只是用布巾简单的擦了擦身子,若能…
这样想着,李祖娥便微微俯身,用手探了探那溪水,忍不住“嘶”的一声缩回来,那水简直冷得刺骨。
这样的水温就算她可以承受,恐怕腹中的孩子也受不住。
李祖娥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心想着自己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该离开此处了,只是这样想着,又不免想到那令人窒息的皇宫和高湛,心里的情绪也变得低落和复杂。
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却不得不回去。
至于这个孩子…
李祖娥的手无意识抚着自己的小腹,心里轻轻念着,别怪母亲狠心,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生到大齐深宫里,更不该…不该成为我李祖娥的儿女啊。
她对着溪水想的出神,根本没有听到后面的脚步声。
直到独孤罗的声音传来:“娥。”
这么多天,独孤罗唤她的名字愈发熟练了,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别扭僵硬变得自然起来,里面似乎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李祖娥回头望去,自林间疏漏的天光都在此刻汇成一副朦胧绝美的光影画卷,而独孤罗便像是从画中而来。
明明粗布衣裳,却有仙人临世的风姿。
他手里正拎着两只野鸡,见到李祖娥,问道:“饿?”
李祖娥摇了摇头:“不饿。”
独孤罗把野鸡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她面前。
李祖娥微微一怔:“这是…”
独孤罗把布包缓缓摊开,只见里面是一套干净完整的妇人衣物。
李祖娥又惊又喜:“你这是…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衣物虽然只是寻常妇人所穿的普通布衫,可是也绝不是山林之物。
他出去了?去了市井?李祖娥这样一想便有些忧心:“你去市井了?”
独孤罗老老实实点头:“嗯,换的。你的…银子。”
然后他又从怀里拿出之前李祖娥送给自己的那个小布包,此时里面包的却不再是之前的银子,而是一支漂亮的竹簪子,簪身上面隐隐可见蝴蝶的花纹。
独孤罗把簪子递到她眼前,眼睛亮亮的:“好看,给你。”
李祖娥一眼注意到的却是独孤罗手指上那些细密的伤口。
她没有接簪子,反而下意识抓住他纤长的手指,看着那伤微微蹙眉,问道:“你的手…这簪子,是你自己做的?”
独孤罗似乎感受到了李祖娥话语里的关切,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
他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又抬起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竹簪小心翼翼戴在了她的发间。
独孤罗突如其来逼近的气息让李祖娥呼吸一滞,一时间怔在那儿也没有动。
她微微仰头时只看到独孤罗那长长的睫毛在日色下轻轻发着颤,两人之间此时相隔极近,近到几乎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而独孤罗神色认真,举止瞧不出丝毫轻浮之气。
独孤罗垂眸望着李祖娥的脸,似乎有半刻的晃神,然后对上了李祖娥的眼眸,又像是被烫到似的,不到两秒就移开了视线,喉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李祖娥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眸,下意识抬起手来摸了摸那发间的簪子,独孤罗拉了拉她的衣袖,将她带到溪水边,指着那水里的倒影:“蝴蝶,好看。”
李祖娥也明白了独孤罗的意思,独孤罗是提醒她以水为镜,毕竟这儿没有铜镜。
而她也很久都没照过自己的模样了,此时被独孤罗一提醒,便坐到溪边,微微倾身,往水里望去。
只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随着粼粼水光轻轻荡漾着。
那水面上呈现出来的女子未着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没有满头珠翠和名贵钗环的装点,只将满头乌发简单挽成发髻。
此时她云鬓松散,早已失去了身处皇宫时的一丝不苟,平添着几分她不曾见过的慵懒自然,眉眼处不自觉地流露出两分陌生的、独属于山野间的鲜活气。
李祖娥临水自照,望着水面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发着颤。
这…还是她吗?
阳光正好穿透枝叶的缝隙,在溪水和她的周身投下朦胧斑驳的金色光影,而那支蝴蝶竹簪静静地簪在她的云鬓处,浅浅的纹络在日色下雀跃,于水面也投下美丽的倒影。
她多久没有这般…
这般静静地坐下来,只为认真看看自己此刻的模样了。
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赵郡李氏家的贵女,不是那个在铜镜前被无数宫人簇拥着、穿着锦衣华服,梳着繁复发髻、满鬓珠翠的太原公夫人,也不是那个时时讲究礼仪规矩,被困在昭信宫内心里只剩惊惶羞辱、不安的文宣皇后。
在这一刻,李祖娥于这方小小的水中倒影里,抛却了所有试图困住她的身份、也斩断着所有缠在她身上、令她喘不上气来的枷锁。
她是李祖娥。
她凝视着水里的影子,下意识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抚过尚有些粗粝的簪身,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蝴蝶纹络,脑海里却突然想到高湛曾经赠给自己的那支凤簪。
李祖娥眼神有些恍惚起来,不自觉地俯下身来,似乎想要触碰那个水里的、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然而她的指尖才刚刚触到水面,便看到自己的倒影于波光荡漾中缓缓变化,最后变成了那张熟悉的、令她一直想要逃离的面容。
高湛的身子似乎就深潜水底,正抬着头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凤眸燃烧着绯红的火,里面涌动着炙热滚烫的情愫,混着可怕的愤怒、怨恨、受伤和戾气,而她的耳畔似乎又传来声声缠绵悱恻却又令人心惊胆战的“阿姊”。
李祖娥的心像是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又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掐住了般,难以呼吸。
她猛地缩回手来,高湛的影子也随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而突然消散了。
独孤罗的声音传来:“这,水冷,不好。我带你去别处。水,暖和的。”
李祖娥转过头来,神色讶然又惊喜:“暖和的?你是说,这儿有温泉?”
独孤罗用力点头,断断续续地仔细描述。
“嗯!石头围着,水是暖的,冒气。早就,看到了…想带你去。”
李祖娥没想到独孤罗竟然心细如此,又是欣喜又是感动:“谢谢。可是…”
她顿了顿,有些顾虑:“远吗?会不会有危险?”
独孤罗立刻露出肃然的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近。我守着,没有东西,敢来。”
独孤罗带李祖娥去了他寻到的那处温泉处,说是温泉,其实也是水潭,只不过没有多大,四周被石头围着,树荫蔽日,然而日色却都从上方树缝倾泻而下,洒在潭内,使得整个水面都变得金光灿灿,波光粼粼。
李祖娥俯身一摸,水果真是温热的,她忍不住绽开一个笑容:“太好了!”
见她这么高兴,独孤罗眉眼处顿时也漾开欢喜的笑,然后把衣物递给她,李祖娥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山里,而独孤罗是男子,难不成她要当着独孤罗的面…
这样想着,她神色便流露出一丝犹豫,刚想着怎么开口和独孤罗说,独孤罗就已经乖乖往后退到了树那边:“你洗…我,守着。”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犹豫的态度和情绪,把身子都转过去背对着她,整个人半个身子都被树丛挡住了。
李祖娥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可是望着湖面又有些羞赧,不禁犹豫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正站在树丛后面“认真守着”的独孤罗。
他的背影若隐若现的,却莫名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李祖娥突然又想到了刚刚在水里看到过的自己,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勇气突然涌上心头,也瞬间冲破了世俗禁锢,冲散了她心里的那股羞耻感。
她慢慢宽衣解带,将头发披散开来,赤足踏入水里。
温热的水流裹住她的身体,驱散了连日的寒意和紧张,几乎让她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逐渐舒展放松下来,她把身子往下沉得更深,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洗完后,李祖娥换上了那身粗布衣裳,任由那头湿发披散下来,此时她感受到的却不是布料的粗糙,反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快畅意,仿佛心里所积压的那些沉重难言、复杂难解的情绪和俗世里种种悲痛、黑暗、残酷的过往也都仿佛在这片山林中被这方清澈温暖的水流给洗净冲走,此时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那般的美好。
这儿日色正暖,山风和煦,林中鸟鸣啾啾,泉水清越,一切都是这个世界最原始、最纯粹的模样。
独孤罗听到脚步声,方才回过头来,看到李祖娥眼神明显变亮了,然后又很快地移开视线,似乎也变得有些羞赧起来。
李祖娥沐浴完后心情明快了许多,环顾四周,欣赏着风景,也没有怎么留意到独孤罗的神色变化,笑着道:“这儿真好,深山里面竟然还有暖泉,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
独孤罗见她开心,也跟着欢喜,神色也变得更加明朗起来,语气里带着献宝似的雀跃,道:“再带你去…更美的地方。”
他带着李祖娥穿行在山林之间,没过多久,两人眼前豁然开朗,抬眸望去,只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花海。
绯红的山丹丹、浅粉色的野蔷薇,蓝紫色的鸢尾,还有各色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被青山萦绕环抱着,不受丝毫拘束地肆意盛放,花瓣枝叶层层叠叠地簇拥着、堆砌着形成漫无边际的花海,一直从脚下的小径处绵延到远处的山林,在日色下美得令人窒息。
花海内蜂蝶翩翩起舞,而那股醉人的花香被林间和煦清新的微风徐徐送入李祖娥的鼻息,她忍不住向前走,那双眼眸也被这醉人的美景点亮,赞叹道:“真美。”
李祖娥顺着那条小径走到花海深处,部分蜂蝶仿佛也被突如其来的“到来者”惊得纷纷飞了起来。
她仰起头望向那些在她四周翩跹起舞的蝴蝶,心里满是欢喜,不禁试探性地抬起手,只见一只蓝色蝴蝶围着她绕了两圈,竟大着胆子停在了她的手指上。
那幽蓝色的蝶翼仿佛丝绸般光滑,在日色发着亮,蝴蝶停留时带来一股极其轻微的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心底,这也让李祖娥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把眼前的这美丽的小生灵惊走。
她只静静地看着这蝴蝶,像个小姑娘那般露出欣喜的笑容,直到一阵山风掠过,卷起无数落花,形成纷纷扬扬的花雨,蝴蝶也再度振翅,在花雨里翩然起舞。
李祖娥此时只感觉自己和这万物、花海、日色融为了一体。
她转过身来时,看到独孤罗不知在何时已经用各色野花做好了一个精巧的花冠,他走过来,将花冠举到她面前,弯了弯唇:“给。”
李祖娥神色惊喜:“给我的?”
独孤罗点头:“你,像花神。”
他将花冠戴到李祖娥的头上,端详着她,眼里是纯粹的欣赏和欢喜,里面的温柔像是春水满溢而出:“好看。”
李祖娥摸了摸头上的花冠,那少女心性也被这片灿烂的花海给激出来。
她开始俯身挑选着花朵,独孤罗刚开始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看到她也在为自己编织花冠时,神色也变得期待起来。
李祖娥一边走一边认真挑选着,手指灵巧地翻动,直到那编好的花冠落到独孤罗的墨色发间,为他那张本就绝世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山林自然之美。
微风拂过独孤罗的发丝,两人望向彼此时,不禁都怔在了那儿。
最后,还是独孤罗先移开了视线,那耳根处竟泛起一层薄红来,而李祖娥也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只觉得脸颊发烫。
他们或一前一后,或并肩而行,缓缓漫步于花海。
李祖娥虽着粗布衣裳,却呈现着那分未经任何雕琢修饰的自然之美,五彩斑斓的野花冠衬得她那张脸庞愈发端庄典雅,眉眼处竟流露出少女时期才有的鲜活和灵动,就如同一颗耀眼的明珠般被置于这寂静美丽的山野处,整个山林和花海都被她的盛世风华而倾倒,为之黯淡。
“那是,矢车菊。”
李祖娥教着独孤罗这些花儿的名字:“这是蔷薇。”
独孤罗也认真听着,一一记住。
忽然,他指着一朵最小、白色的开的星星点点的花儿:“那是什么?”
李祖娥也不知其名,思索了会儿便道:“嗯…我们叫它星星草,好不好?”
独孤罗点点头,又凑过去仔细观察,像是要把这朵花儿的模样连同这个名字一同刻在自己的心头上。
而李祖娥则是在花海里发现了一株成熟的蒲公英,她突然孩子心性起,蹲下身来,鼓起腮帮子就想将它吹起,正欲吹时,又突然停了下来,她望着那株毛茸茸的蒲公英,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独孤罗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不解地歪着头,语气有些困惑:“…不吹?它们…等着飞。”
李祖娥语气有些落寞,又像一阵带着沉重叹息的风拂过耳畔。
“你看它们现在聚在一起,多好。”
“一旦吹散了,便随风而去,各自飘零,不知去处,无论是落在肥沃土壤,还是嶙峋石缝,都由不得自己了。”
独孤罗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低头望向那蒲公英,似乎正在努力理解她的话和语气里的复杂情绪,然后,他忽然也蹲下身,也和她一样盯着那沾着泥土的草茎。
“它们是要去找自己的…世界。不飞,才是…永远分开。会死在这里。”
他的语气里带着安慰,话语简单笨拙,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生硬,却像是一束光突然穿透了李祖娥心头的迷雾。
李祖娥不由得怔住了,她看向独孤罗那双纯粹明亮的眼眸,眸里的落寞和怅惘也逐渐被更柔软的情绪驱散,脸上也流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它们是在寻找自己的天地,不是飘零,而是新生。”
她再次朝着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绒球瞬间化做上百上千个细小的伞,迎着微风和暖阳,欢快地向着天空四散开来,朝着它们那不知前路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奔赴而去。
独孤罗望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又看着李祖娥于日色里带着笑意的面容,也笑了起来:“飞了,好看。”
在花海里,她教独孤罗各色花朵的名字,而独孤罗则让她闭上眼睛,仔细听自然里风声与山野树木合鸣。
他们甚至还在那儿发现了桑葚树,独孤罗像只灵巧的猴子般上了树,摘了许多许多甜甜的桑葚,李祖娥也玩心大起,竟也像少女那般灵巧地攀到了树干上。
两个人就那样坐在树上边摘边吃,吃了个痛快,吃了个尽兴,此时的李祖娥哪儿还有半分在深宫里的端庄模样,就像个因馋嘴偷吃果实却被弄脏了皮毛的小兽。
而独孤罗仿佛也瞬间从那山野内的谪仙跌入凡尘,那张精致绝美的面容上、沾着紫色的水汁,瞧起来亦是可爱极了,而两人看到对方这模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坐在那枝桠上,一边吃着甜美的果实,一边看着天际的流云。
不知不觉,便已日色西斜。
绚烂的晚霞逐渐染红了天空,光影就那样肆意泼洒着,他们坐在那儿,看着那本来湛蓝如洗的碧空逐渐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天际又逐渐被涂上艳丽的橙红色,最后以浅蓝为底,变成瑰丽的、浪漫的粉紫色。
李祖娥望着天地间恢宏的美景,惊叹不已,喃喃道:“真好看。”
此时此刻,什么皇宫,什么规矩,什么礼仪,什么身份,都已经完全彻底地被李祖娥抛在脑后了。
她的面前,只有绚烂璀璨的花海,有在日色下翩翩起舞的蝴蝶,有甜甜的桑葚,有美得令人窒息的日落,还有…
还有…独孤罗。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这个世界,也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温柔地交叠在一起。
渐渐的,她忽然想起自己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小时候,我也喜欢爬树。”
李祖娥的眼神仿佛穿过这场日落,回到了当初,轻声道:“我们李家,有一大片桃花林,那时候,我每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趁着嬷嬷不注意,爬到那最高的树枝上,去等一场日落。”
“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把整座桃林都染成金红色…就好像…所有的烦恼,也都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只不过…我娘不许我爬树,每次知道,都要责罚我,说女孩子就应该端端端庄庄的,怎么能像个野姑娘似的做这种事呢…可我爹和哥哥们…总护着我…”
“爹会把我从树上抱下来,扛在肩膀上,笑着跑回家。哥哥们则会挡在我面前,对娘说,妹妹还小,活泼些才好…”
说到这儿,李祖娥不禁也笑了,可是眼里却不知不觉涌上了晶莹的水光。
那时候…
李祖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那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影子和那些早已远去、每当想起内心却依然隐隐作痛的回忆,或美好温暖,或痛楚无奈,都在此刻毫无防备地汹涌而来,和此时眼前的美景缓缓重叠着,让人心头愈发酸涩。
而独孤罗声音在耳畔传来,语气里的向往和隐隐的失落将李祖娥从那些过往里轻轻往回扯着,一点点扯了出来。
“花,好看…你,有花,有树。有爹、娘、哥哥。”
他低着头,神色似乎也有些黯然,停顿了许久,闷闷的开口:“我,没有,花,树…只有墙,很高很高。”
“墙?”李祖娥问:“你被人…关起来了么?”
独孤罗抿着唇,沉默着,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温暖的金光铺洒在他的面容上,而他的神情又流露出李祖娥刚开始见到时才有的怯然和不安。
“那儿很小…,没人,没有花,看不到,这儿。”
他指了指日落,用简单的语言艰难拼凑着他过往的幽禁生涯的轮廓。
李祖娥微微蹙眉,她突然意识到了独孤罗身份的不同寻常,还是说…他是被他父母关起来?
她问:“谁关的你?你爹娘吗?”
独孤罗没说话,像是思考,又像在回避,只摇了摇头。李祖娥便道:“那你会写字吗?”
独孤罗依然摇头。
“你的名字,就叫罗吗?”
独孤罗轻轻点了点头,却始终低垂着眉眼,手指也轻轻绞动着,李祖娥见他神色瞧上去落寞茫然,也有意岔开话题,便道:“罗…是一个很好听的字。”
独孤罗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疑惑,似乎在问,真的吗,李祖娥笑了笑道:“真的,我年少时读诗,记得有很美的一句,叫…珠帘绮罗,满堂煌煌。”
“这里的罗,和最美的丝绸和无比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是美好、珍贵的意思。”
独孤罗的眼神这才又亮了起来,李祖娥继续解释着:“还有啊,罗字,细细去想,还有把好东西都网在一起的意思呢。”
她拿出先前独孤罗送给自己的小刀,在树干上缓缓刻了一个罗字。
“这个字,也许是困住你前半生的一张网…但是未来,定也可以把所有的福气、好运都网在身边,让你平平安安的顺遂一生。”
独孤罗认真地看着那个字,手指缓缓沿着她刻的那个字的纹络划过,然后突然问道:“那…娥呢。”
他在问她的名字。
李祖娥一怔,独孤罗指向天边已然半现的月影,道了一个字:“月?”
李祖娥笑了:“对,月亮。古时传说里,有个住在月宫里的仙子,叫做嫦娥。因此,娥字便与月亮相关。”
“嫦娥?”
独孤罗重复地念了一遍,看着她,认真道:“月…好看,但是冷,远。”
“你,不是。你是…火。暖的。比她,好看,也好听。”
李祖娥怔了怔,然后噗嗤一笑:“你说得对,月亮太冷了。”
她重新在罗字的旁边刻了一个娥字。
“其实,娥这个字,除了仙子,还有一个意思。它最早形容的是女子姿态美好,并非那遥不可及的仙子,而是…人世间最真实、最美好自然的姿态。”
“你看,它左边是女子的女字,代表的是性别。而右边是个我字,所以,每个娥字里,都藏着每个女子那永不可忘却和改变的自己。”
独孤罗接过小刀,在她那个娥字上又重新写了一遍,将那个字的印记刻得更深了,又轻轻唤了一句。
“娥。”
“你的,名字。”
他的手指从那个娥字缓缓移到旁边的罗字上:“我的。”
“你,和我。”
“对…我和你。”
李祖娥也看着那两个字,轻轻呢喃了句:“罗,谢谢你。”
天际的日色在他们的名字上流转着光华,逐渐变得昏沉黯淡,黄昏的余光无声地笼罩在这片大地上,淡淡的月影轮廓愈来愈深,一点点吞噬着他们此刻交叠的身影。
而此时的邺城宫里,高湛那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在焦急和愤怒的寻觅里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他整个人就像是发了狂的狮子,浑身戾气,派去搜寻的侍卫杀了一批又一批,最后给刘桃枝下了最后七天的通牒。
而和士开他们也都是花样百出、费尽心思讨得高湛欢心,然而他却开始整日饮酒,动不动就把身边侍候的、瞧着不顺眼、不顺心的宫人杖毙,更是以身体不适怠慢朝政,将大部分事务尽数托付和士开他们手里,只是如今就连向来最受宠的和士开都在旁边侍候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不小心就性命不保。
高湛虽然没要了那尔朱摩女的性命,却是派人去割了她的舌头,让她整夜跪在自己龙榻前,说是赎罪。
当皇太后娄昭君病重消息传来的时候,高湛正醉醺醺地握着酒壶、头发披散,衣裳不整地半躺在龙榻上,身边环绕着侍候的宫人妃嫔,满殿莺歌燕舞、纸醉金迷,他却阖着眼眸,深深陷在了那场只有着阿姊的美梦里。
梦里,没有高家的九郎,他不是那齐国的长广王,更不是齐国的皇帝高湛,只是步落稽,只属于…只属于李祖娥的步落稽。
李祖娥也不是…
不是他的阿嫂,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可以嫁给他的女子。
“阿姊。”
高湛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灼然的红,他的灵魂仿佛随着自由的夜风掠过了这高高的宫墙,往外面荡荡悠悠地飘了去,仿佛又看见了成婚时候的画面。
也不知究竟是二哥的…还是自己的。
高湛瞧不清那骑在马背上新郎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那周身几乎满溢而出的欢喜,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他的心头似的,他便跟着那支迎亲队伍一直走,一直走。
喜轿内新娘的脸若隐若现,他仔仔细细瞧着,眼前却始终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般,望不真切。
渐渐地,高湛的灵魂仿佛从空中飘了下来,同那马背上的新郎缓缓融为了一体,那股欢喜也自他的心头疯狂涌了上来。
他不禁又回头望了那喜轿一眼,这次隐隐瞧见的却是李祖娥的轮廓,心头浮现的不再是不甘、苦涩和痛楚,而是真真切切的狂喜,只觉得真真像是坠入到了一场真假难辨、却让人不愿清醒的幻梦里。
回过头来,高湛方才看清眼前府邸大门的匾额上方写着四个字,“长广王府。”
喜庆的乐声、宾客的喧嚣声,那些热情的奉承和祝福声混在一起,高湛牵着新娘子,恍恍惚惚听着耳畔传来那高昂的一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在新房内,高湛缓缓拿下了新娘那方遮面的团扇,呈现出的是那张让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绝美容颜。
是他曾经仰望过的那轮明月。
是他的阿姊。
这是…
这是他和阿姊的婚礼,这是…是他和阿姊的,洞房花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