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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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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淋了雨从山上回来,李祖娥便觉得头有些晕,到第二日清晨时,她整个人已是昏昏沉沉的了。
也许是寺庙条件太过清苦的缘故,她这一病就如山倒,整个人不仅浑身乏力,而且还发起了烧,根本起不来床。
庙里那些老姑子们见她病了,虽然没有去请大夫,但是也没再安排她干活,只让人去煮了山上的草药来给她喝,让她卧床好些养着。
就这样将养了两日,她烧倒是退了,只是这病体仍未完全痊愈,后面又添了咳疾,还时不时觉得心口不适,胃里也一阵阵犯恶心,吃什么都觉得没胃口。
也许是人正身处病中,李祖娥整个人没了往日的精神气。
虽然她身处寺庙,伴于青灯古佛之下,毕竟还心在红尘,有所牵挂。
远在邺城皇城中的那双儿女,便是她如今在这世俗间最有力的且无法彻底斩断的羁绊。
而越病得厉害,李祖娥就越觉得心底头的那股孤独和不安随着春日夜晚的寒意不断地往外溢,如同有一只手突然重重击碎了她本该平静心湖上的坚冰。
而那裂开的缝隙之下,是不断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夜晚又开始反复做梦,有时候会梦见疯癫的高洋、流泪的高殷,有时候会梦见宝德、绍德哭着问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有时候也会梦见高湛,要么梦见他拿绍儿威胁自己,要么就梦见他将自己压在身下,面容狰狞又扭曲地声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肯爱朕?你为什么不要朕?你为什么要跑?
每一场梦,都是那么令人窒息,令人心痛。
于是,每当从噩梦里惊醒时,李祖娥便会边诵经边咳嗽,一边无声流泪。
那眼泪砸在经书上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泪水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几个字渐渐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往往是在看到那滴眼泪砸下来时,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李祖娥想,也许是为了殷儿,也许是为了她的绍儿和宝德,但这眼泪,绝不可能是为了那个害死她儿子,强占凌辱了自己的人而流。
当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时,李祖娥刚从一场噩梦里惊醒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带来粘腻渗骨的冷意。
这时候夜色正浓,外面漆黑一片,连半点星光月色的影子都见不到,不知何时落了雨,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睡不着,便勉强支起身子,虚虚伏靠在床柱边,一手持经书,借着昏黄的烛火默念。
只是她的思绪时不时就被那骤然涌上喉头、难以压制的咳嗽打断,咳起来时就连书页都发起了颤,连带着本就低落情绪也跟着起伏不定,难以真正平静下来。
听见响动时,李祖娥还以为是外面野猫子搅出的声音。
毕竟寺庙里,野猫子夜里闹人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她微微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并未在意,直到她再度听到“咔哒”一声极细微却又清晰的声响,那轩窗突然被推开一道缝隙。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道长长的身影像个幽灵般,身姿轻盈地从窗外翻进了自己的房间内,迎面袭来的是一股山间清冷的寒意和湿润的水气。
李祖娥还以为是哪个采花贼,心里一惊,刚要出声大喊,就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她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
独孤罗。
她心里隐隐松了口气,却压不住那股子惊怒情绪。又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中衣,她连忙拉过被子挡住自己的身体,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恼意和惊慌的斥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这是佛门净地…”
李祖娥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敢半夜翻进佛家寺庙,他疯了吗?!
独孤罗被她这低声的斥责训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似乎也感受到了李祖娥语气里的怒意和惊惧。
他默默退到了房间的阴影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身体绷得紧紧的,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气息来。
然后,他偷偷抬头瞥了李祖娥一眼,又慌乱地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解释。
“…溪边…没看到你…好几天了…”
他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听起来又似乎有点儿委屈,而那字就像是被他含在喉咙里,几乎让人听不清。
“…你…病了?”
独孤罗没有再抬头看李祖娥,那高高的身形有些佝偻着,似乎怕她瞧见自己不高兴,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到地下去,加上那从他漂亮面容上往下淌的晶莹雨水,瞧上去有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和可怜劲。
李祖娥这才明白独孤罗只是这几天没看到自己,想必是担心了。
只是她没想到独孤罗竟会惦记自己,心里顿时有些复杂。
此时独孤罗的身上也被夜雨打湿了,被淋湿的粗布衣裳勾勒着修长身姿。
他今日倒是用那根木簪把头发都笨拙地簪在了背后,虽然瞧上去还是有些松松垮垮的,但比那日好了许多,反而愈发衬出了他身上那股未被修饰过的美来。
李祖娥知道独孤罗行事虽然鲁莽,却也是好意,不禁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是…我是病了几日,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咳咳。”
她捂唇轻咳两声,声音里有些喘息和沙哑。
“你不该进来这儿,若被发现,你会被打死,我也不能留在这儿了。”
独孤罗低着头没说话,听到她的咳嗽声时,他又抬头看了李祖娥一眼,漂亮的眸子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然后他又低下头来,从怀里掏出几个用干净叶子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上前两步,把东西放在了她的床边。
独孤罗垂着眸,也不敢看李祖娥,只是看着她那落在烛火里的影子。
“药草…山里找的…”
他声音轻轻的,但是很认真,像是对着影子说话:“煮水喝…能止咳。”
独孤罗微顿两秒。
“我试了…不苦。”
李祖娥的目光却落在了他手臂上,那儿有些好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荆棘划伤的。不知为何,李祖娥心里一酸,突然涌上来一股汹涌的泪意,她轻轻吸了口气,忽然笑了:“傻子,你冒着风险,就是为了送这个?”
独孤罗点头:“…没见到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声音也很低了,只道了一个字:“…怕。”
怕什么呢?
独孤罗被幽禁时,终日面对的只有四面高墙和那方狭窄的连天空都看不到的世界。
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玩具,书籍,也没有玩伴。
他每天只能蹲在墙根处发呆,直到他那儿不知何时突然钻进来了一只瘦小的黑耗子。
刚开始,那黑耗子只是趁他睡着时,飞快地偷走了他食物里的一点碎屑。
到后来,他发现了这个突然闯进自己世界里的活物,他把自己的食物主动分了一半给耗子吃。
于是,渐渐的,那耗子愿意靠近他了,敢在他脚边吃东西,甚至在他发呆时,这耗子还会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最后还敢跳到他的手上、身上来吃东西。
那只黑耗子变成了独孤罗唯一的“朋友”,于是他也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食物、自己的喜怒哀乐和它分享。
可是失去它的时候也是那么突然。
那日,它不知道吃了什么,回到独孤罗身边时,就那样趴在他手上一动不动了,喂它什么都不肯吃,只发出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两句吱吱声,然后不管他怎么弄,都没了反应。
耗子死了。
那是独孤罗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感受,在一只丑陋的耗子身上。
他只是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怕再也见不到李祖娥。
二十三年的幽禁让他无法描述和明悟这种感情,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失去耗子时的那种感受。
当他的眼泪落在那只皮毛肮脏的畜生身上时,听到有人在外面笑。
“这人真是傻子,为个肮脏的畜生哭。”
独孤罗守了好久,黑耗子都没有再活过来,等来的只是尸体散发出来的腥臭。
后来,他出了那四方高墙,见到了好多好多人。
他才发现,原来外面还有个这样的世界,原来世界不是只有孤独,不是只有安静,不只有那四四方方几乎看不到光亮的高墙。
原来这世间会有白天,黑夜,原来天上还会挂着发光的东西,原来会有那么多树,花,草,还有他从未见过的、不认识、也说不上来名字的东西。
然而当他拿了一个香喷喷的包子往口里塞,却被烫得掉在地上去捡的时候,比那流油的汤汁更快的是踩在他手上的脚。
那滚烫的包子在他的掌心被按扁,而那只脚把他的手上的骨骼几乎碾碎。
那些人骂他是小偷。
可是…他只是饿了而已。
他虽然降临在这个世间,却不明白这个世间的规则,甚至读不懂那些人言语或者笑容里真正的含义。
因此他只能用本能去分辨好坏和善恶,然而这于他而言也是极困难的,惟有这无需与人接触的僻静山野,没有人会因为他饿了而去捕一只山鸡而打他。
直到他遇见了李祖娥。
在接触她的时候,独孤罗突然又想到了曾经那只陪伴过自己的黑耗子,只是黑耗子不会说话…
而李祖娥会。
而这也是第一次会有人用那么温柔的语气和声音和他说话。
她还会给他食物,会给他簪头发,会递过来那带着香气的手帕。
还会…会关心他,她比那小小的黑耗子还要好很多很多。
这便是独孤罗最简单的认知,他只是怕再“失去”她而已。
李祖娥虽然不了解独孤罗过去的经历,却能从他的言行举止里感受到那份小心翼翼的、不安且笨拙的诚意,还有他身上时不时流露的些许恐惧和不安。
她知道,他没有冒犯自己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的…担心自己而已。
李祖娥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隐隐的疼。
她视线慢慢扫过独孤罗那被雨淋湿了的黑发,那粗布衣裳上的破洞和脚下那双简陋的草鞋,喉咙突然有些哽咽。
她明明想说你快走吧,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关切。
“…冷不冷?”
独孤罗似乎没料到她这样问,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摇头,但是湿透的衣裳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有些窘迫地低着头,只是又固执地说。
“你吃药。”
李祖娥压下心头情绪,把被子掀开来,下了床,穿上外袍,然后拿过干净的布帕走到他面前,替他轻轻擦去脸上的雨水,声音柔和却很严肃:“以后不许来了。”
她的手隔着布帕,轻轻擦过独孤罗冰凉的脸颊和湿漉漉的鬓发。
独孤罗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闪,也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眸,像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安静地感受着那温暖柔软的触碰如细小的电流般传遍他的全身,融进他的血液和生命里。
昏暗的烛火无声地拉长了两人的身影,静静地交叠在一起。
李祖娥目光又落在他那手上,上面的伤痕像是一根刺。
她再次道:“听到了吗?以后真的不能再来了。”
独孤罗抬眸,那双清澈的眸子又飞快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垂下来,手指有些无措地抠着衣角,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有些闷闷地、带着失落的语气开口道:“…你,病。”
李祖娥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布帕坐了下来,只觉得有点头痛。
她又忍不住低声轻咳了两声,然后耐着性子,努力用平淡的语气开口。
“我没事…只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两日。”
“谢谢你的药。”她道:“你快…回去吧。”
独孤罗站在那儿,湿透的衣服已经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听出了李祖娥语气的变化,也听明白了她在赶自己走,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那双眸子里的光却暗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然而独孤罗还是顺从地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些拿来的药草,轻轻叮嘱:“…药,煎水,喝。”
李祖娥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他那模样,转身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又觉得不妥,换成了几枚铜钱,最后想了想,连同碎银和铜钱一起,用手帕包好,递给了他。
“这个你拿着,去换身厚实点的衣裳,买双好鞋。”
独孤罗视线落在那手帕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困惑,往后退了一步:“…不要。”
李祖娥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拿着!”
独孤罗握着那被强行塞进自己手里的手帕和银子,神色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就想还回去:“我…有吃的。”
“听话,拿着。”
李祖娥放缓语气:“这不是给你买吃的,这是给你买新衣服,买新鞋子。你看你,衣服破了,鞋子也快不能穿了,这样会生病的。”
独孤罗冰凉的手碰到她指尖,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他拿着手帕低着头,仍然有些固执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正在这时,只听见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响,像是有人往这边走来,李祖娥脸色微变,将他推到窗边,压低声音道:“快走。”
她低声嘱咐:“从这边走,千万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独孤罗感受到她紧张的情绪,便也不再犹豫,推开窗又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手帕和银两,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了李祖娥一眼,然后高高的身影快速融入夜色之中。
李祖娥只觉得心脏狂跳,她迅速放下窗户,将独孤罗留下的药草一股脑塞到枕下,然后躺下拉好被子,佯装已经熟睡。
不一会儿,那外面脚步声又渐渐远去,而李祖娥的身子才松懈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身来,闻到了那枕下药草散出的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气,不禁想到了独孤罗那张带着雨水的脸,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袭来,她不知不觉便阖眼睡了过去。
这次,她没有再做噩梦。
而当这清冷的夜色静静地笼罩在静安寺的山头时,那冷沉沉的、裹着馥郁香气的春雨正悄无声息地化作了苍茫的月色,落在了那边关苦寒之地。
斛律世雄此时正把手枕在脑袋后面,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独自躺在那草垛上看月亮。
说是在看月亮,倒不如说在通过那轮月亮,在看那个站在里面的、让他朝思暮想、难以安眠的姑娘。
他看着看着,便从怀里摸出那封给高宝德写了一半的信。
只见那信上的字迹歪歪斜斜,只有短短几行。
这还是斛律世雄第一次给女子写信。
虽然贺兰拔说自己可以替他写,但是斛律世雄没答应,他觉得写信这事还得自己来才显得有诚意,才能让高宝德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不过让他耍刀弄剑还行,让他写信确实也是个难事,于是他吃饭也想,睡觉也想,绞尽脑汁想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么几句话来。
斛律世雄把信拿起来,借着边关那轮明亮的月色去看,打算细细地、从头到尾地再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灵感。
总不能寄回去后,让高宝德和那个该死的尉世辨笑话自己吧。
“公主殿下。”
“边关这边,一切都好。”
斛律世雄读了一下开头,点点头,觉得这句写得不错,颇为文雅,高宝德肯定喜欢。
“就是沙子大,吃肉多,菜少,刚开始拉不出屎,现在习惯了。”
斛律世雄盯着“拉不出屎”这几个字看了一会,心想这真是我之前写的吗?我怎么会写这么粗俗不堪的句子呢?
不然我还是改个文雅的说法吧?
正当斛律世雄对着这封写得磕磕绊绊的信皱眉头,纠结着怎么改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一股熟悉的、醉人的芳香突然涌入他的鼻翼。
斛律世雄猛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踏月而来。
而那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红衣少女,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火。
他眯了眯眼,那马儿离他越来越近,而那红衣少女的脸也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月色之下,月色和星辰的光辉尽数流泻在她的身上,凝成了璀璨的光华,美得就如同梦里的虚影。
斛律世雄见那少女于月下纵马而来,微抬下巴,笑盈盈地望着自己,然后用那种熟悉的带着骄纵的、傲娇的语气道了一句:“你这莽夫,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拜见本公主。”
高宝德!
她怎么来了!
斛律世雄猛地坐起身来,用力揉了揉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公…公主?我…是不是眼花了?”
高宝德翻身下马,一袭红衣如同燃烧的烈焰,然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斛律世雄,你写的信我收到了。”
斛律世雄听她这么说,顿时慌得不行,下意识就想把自己手里那封“拉不出屎”的信藏起来,那张脸也涨得通红。
“啊?哪…哪封?不是…你怎么会来这儿?这里很危险!”
高宝德往前走了一步,看着他,突然道:“斛律世雄,我是来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