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8、入寺 ...

  •   李祖娥跪在那儿泪流满面:“太后!臣妾是放不下绍儿!绍儿他——”

      娄昭君打断她的话,厉声道:“哀家还没死呢!”

      她在尔朱摩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李祖娥面前。

      “皇帝再大,哀家也是他的母后,他终究要顾念几分母子情分,也要顾及朝堂非议。”

      她看着李祖娥那满脸泪痕的模样,语气缓和了些许。

      “哀家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哀家在,他动不了太原王。若陛下回宫追究,哀家会说是自己擅作主张,与你无关。”

      “你和他,是孽缘一场,早些断了,对你,对他,对太原王他们,都好。”

      娄昭君轻叹一口气,背过身去:“哀家十六岁嫁给神武皇帝,从渤海王府到晋阳霸府,再到这邺城皇宫,见过的恩宠比你吃过的盐还多。神武皇帝当年也曾专宠尔朱嫔,后又有冯翊太妃,大尔朱氏,小尔朱氏,游娘…”

      她咳嗽两声顿在那儿,尔朱摩女连忙上前替她拍背,娄昭君那苍老虚弱的语气里带着一股看穿世事的沧桑和平静。

      “在这些男人心里,那至高无上的尊荣、那牢牢握在掌心的权力永远大于情爱,他们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的心,而是永不停止的追逐,征服,要的不过就是在追逐和征服过程中所获得的那份新鲜感和刺激感。”

      “他们愈是得不到,就愈是痴迷,愈是情深,可若有朝一日,你的心真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了,那于你而言,才是真正的囚笼。”

      “尤其是帝王之爱…那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它来时如火,能将人啊烧得忘乎所以,可去的时候,却连一点儿灰烬都不会给你留下。”

      “如今陛下对你…不过就是一时的痴迷和年幼时的些许执念罢了,他已身为九五至尊,后宫佳丽如云,待日后新人入宫,佳人在怀,他有了更年轻鲜嫩的新宠…”

      娄昭君的视线像刀子一样望过来,落在她的肌肤上,字字锋利诛心。

      “李祖娥,到那时,你待如何自处?”

      “你那性子刚烈的儿子高绍德,又待如何?”

      李祖娥心猛地一颤,于泪眼朦胧中仰头,只见娄昭君被搀扶着站在那烛光里,李祖娥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在身上流露出来的落寞和孤寂。

      她看起来,又似乎…

      似乎是真的是为了自己好。

      她看着这位北齐的皇太后,突然想到高欢的那些妾室,回想起娄昭君曾经为了高欢的事业而愿意屈尊让出正妻之位,回想起眼前这个垂垂老矣、气若游丝的老太太曾经也是…也是从尸山血海里走来,在这吃人的宫廷中挣扎沉浮了一辈子,想必也是看透了帝王心性。

      李祖娥心绪复杂,她知道事已至此,一切也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只能垂下头,压下喉间的哽咽,俯首深深再拜:“臣妾…臣妾愿意听从太后安排。”

      娄昭君又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静静侍立在身侧的尔朱摩女:“摩女,都准备好了吗?”

      尔朱摩女恭敬回道:“是,太后娘娘。”

      李祖娥被安排着快速褪去那繁琐华丽的宫装,拆去发髻和珠钗,换上早已备好的灰色僧袍,混入那些特意陪太后诵经、为其祈福的僧尼中,随她们一同往宫门口走去。

      她即将踏出宫门时,正与带人巡查的刘桃枝擦肩而过。

      刘桃枝的目光快速掠过她们这支队伍,见尔朱摩女引路,又是从太后宫里出来,因此并未过多停留,只是微微颌首,然后快步往还等在殿外的春雪走去,李祖娥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娘娘还没出来?进去多久了?”

      这刘桃枝素来都不离高湛左右,如今高湛将他留在宫里,含义可想而知。

      李祖娥心里顿时一紧,下意识把头垂得更低了些,余光却瞥见那朱红色的宫墙根下正站着另一道身影。

      绿鬟?!

      她怎么也会来这儿?

      她是听说自己来太后这儿了担心…还是?

      虽然高湛已经将绿鬟调到段蕙那儿,却下了旨意,不许她们两个再见面。

      因此绿鬟从浣衣局出来后,主仆两人都还没有机会再见一面,好好说话道别。

      此时李祖娥见到绿鬟,几乎忘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边走边盯着绿鬟看,而绿鬟像是也感受到了她望来的视线,转头望了过来,李祖娥却刚好被人推了一把,上了那辆出宫的马车。

      马车缓缓从绿鬟身边驶过去,微风轻轻掀动着车帘,李祖娥透过细小的缝隙看见绿鬟站在那宫墙下,神色难掩焦急和担忧。

      她比先前瘦了许多,脸颊处带着不健康的白,那素来浓密乌黑的头发也变得有些枯黄,而那双本来白净柔嫩的双手此时更是布满了皲裂的伤口,正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目光却时不时朝太后宫里望去。

      绿鬟,绿鬟…

      李祖娥在心里轻念这个名字,忘了我这个主子吧。

      绿鬟像是有所感应般,视线下意识朝她这边望来,然而却只看到那张从车帘后面一闪而过、和她们家娘娘很是相似的面容。

      她站在那儿,看着那辆宫外方向驶去的马车,只觉得心口突然绞痛起来,那股强烈的不安就像藤蔓一样疯长起来。

      娘娘…

      绿鬟怔怔地看着马车消失在日色下,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李祖娥坐在入寺的马车里,手持念珠,缓缓闭上了眼睛。

      高湛,我们此生啊…

      缘尽了。

      由于娄昭君将一切都打点好了,李祖娥一路几乎畅通无阻。

      她随着僧尼来到静安寺的时候,日色已经落尽,月色东升,星子璀璨,万籁俱寂,惟有寺庙的钟声伴着春日的虫鸟轻鸣。

      静安寺远离邺城和晋阳两地,建在高高的山上,四周古树参天,沿着石路蜿蜒而下,便是清澈流淌的小溪,从山下望去时,只能望到那高耸的古寺檐角划破树翳显露出来。

      寺庙被树掩映着,前为兰苑,后是竹林,静谧清幽,香客亦是稀少。

      李祖娥就住在静安寺最北边的斋房里,阁楼不大,只有一张小木床,一张小书案,上面放着一架古琴和些许佛经。

      她的窗外就是竹林,那竹子又高又直,枝叶繁茂,轻柔的风儿拂过竹林时,会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响。

      李祖娥刚开始难以入眠,惶恐,迷茫,不安占据着她的心,然而时间一长,她竟也一点点适应了。

      她每日抚琴、读书诵经、抄写经文,心里也变得愈发淡然宁静,渐渐的,她不再害怕,也不会再流泪,就这样平平静静的,不用再去面对高湛那令人窒息的索取和感情,也开始一点点忘记自己是母亲、是女儿的身份。

      这儿,的确和宫里是两个天地。

      在这儿,她不再是别人眼里的文宣皇后,不再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

      她只是李祖娥,并再度开始触碰和真正了解自己的心。

      清晨,她会去山下清澈的小溪边洗衣服,然后看着朝阳从天边缓缓升起,渐渐涂染湛蓝色的天空。午后,她会随着僧尼坐在佛堂里念经,世间万物仿佛都于经文里沉浮。

      晚上,她站在那山顶看高高的明月悬在那深蓝色的天幕上,细碎的星子闪烁着,月色静静地照下来,四周是呼啸掠过的风声,亦衬得一切那么静,那么静,静到足以听清一个人在夜色里跳动的呼吸声。

      而那一条蜿蜒细长的河流,在明月的照射下散发出银色的光芒,如同那天际上缓缓流淌着璀璨光华的银河。

      远处的夜色里,仿佛又显现那巍峨皇城的轮廓,这同样一轮月色,落在了静安寺,是否也同样照亮了她儿女的脸,而对着这轮月色的人,是否还有…

      李祖娥有时候脑海里也会突然浮现高湛离开前看过来的最后一眼,然后突然想,她还会回到那个地方吗?

      只是她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那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那种远离世俗自由自在的感觉,超过了她偶尔的不安,甚至超过了对高绍德两兄妹的思念与牵挂。

      山里不知年。

      然而静安寺条件的清苦更胜于妙胜寺,寺里人烟稀少,没什么香客,僧尼也少,几乎什么事都是要她们自己亲力亲为。

      李祖娥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惯了,突然置身此处,身边既没有婢女侍候,每日还需要自己打水,洗衣,烧火,有时候甚至还要砍柴,挑水,所食也都是清粥白菜馒头。

      刚开始她也觉得格外难熬,每天半夜不是被高湛发怒的噩梦惊醒,就是因腹中空空而饿醒,后面渐渐地,竟也习惯了,甚至还在这无人侍候后的“自给自足”中产生了些许成就感,于是适应后她便只觉得时间如同指缝间的流水般流逝,眨眼间就过去了好些日子。

      那日清晨,朝阳还未升起,天地间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

      李祖娥像往常那般拿着衣物来溪边清洗,正槌洗时,突然远远望见有个人影正拿着鱼叉在溪水的下端处叉鱼。

      那人影很高很瘦,像个沉默的影子般几乎和雾色青山融为了一体。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过长的裤腿微微挽起,露出白皙的小腿。

      此时他正手持鱼叉,赤脚踩在浅滩处的溪水里,由于头发很长,几近及腰,却像个野人似的尽数散乱凌乱地披散着,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而那露出来的肌肤又在清晨的雾色里白的发光,所以李祖娥刚开始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只下意识多瞧了两眼。

      然而李祖娥刚收回目光,就发现溪水已经卷走了她的一件中衣,她连忙站起身来,试图用手里的棒槌去“挽留”,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见那溪水将自己的衣物往下段的深潭处卷了去。

      她瞧着那顺着溪水往下渐行渐远的衣物,目光下意识望向那个正在下段溪水里专注于叉鱼的人影,想要求助又有些羞于启齿。

      李祖娥正站在那儿巴巴瞧着万分纠结时,那人像是也瞧见了溪水里朝自己飘来的衣物,缓缓回过头来,李祖娥于迷蒙飘渺的晨雾和逐渐升起的日色里看到了半张极为漂亮的脸。

      这些年李祖娥见过的美人无数,但依然会被眼前人的容貌惊艳到,哪怕只有半张脸,只是她依然分不清是男是女,而那人只是飞快地望了一秒,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然后他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噗通一下就跃入了溪水中。

      李祖娥看着他就像一尾灵活的鱼游了过去,然后很快就游到了李祖娥面前,像个河妖般在水里冒出头来,他也没有上岸,只直接把衣物递到了她面前。

      他浑身湿漉漉的,粗布衣裳贴在身上勾勒着他的身形,李祖娥这才发现,眼前这人竟这般瘦,几乎只剩骨头。

      他也没有说话,低垂着眉眼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而李祖娥这才看清这人的面容,那晶莹的水珠顺着那张绝美的面容往下流淌,精致的眉眼流露些许贵气,又有着一股未经世事雕琢的惊心动魄、雌雄莫辨的美。

      她接过衣物:“…谢谢。你…”

      李祖娥刚想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已经再次沉进水里,迅速朝着下游游去。

      如同她是什么会吃人的洪水猛兽似的。

      他也没叉鱼了,从下游上了岸拎起鱼竿子就走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李祖娥的视线里。

      李祖娥心想,真是个奇怪的人。

      后来渐渐的,李祖娥还是会看到他,有时候是在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有时候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候叉鱼,有时候烤鱼,却总是独自一个人。

      他似乎就住在这附近。

      寺庙里的老尼姑说:“那人四年前就住在这山下了,喏,就住在那间竹屋里,就是个哑巴。”

      原来是个哑巴,难怪。

      也没个亲人么?怪可怜的。

      后来有日黄昏,李祖娥发现他正在端坐在那溪边烤兔子。

      他头发依然未挽,就那样随意披散在那洗得近乎发白的粗布衣服上,如同一副晕染开来的水墨画,模样很是专注,眼睛只盯着眼前的兔子,仿佛世上只剩下眼前这逐渐散发出香气的食物。

      夕阳的余晖就那样洒在他的身上,衬得他那单薄的身影就如同天地间最孤独的一道剪影。

      李祖娥瞧见他便不免想起了老尼姑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又想起那日他那无声的帮助,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走了过去,她从怀里拿出两块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素糕,递了过去:“那天…谢谢你啊。”

      那人好似怔住了,身体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明显僵了一下,微微往后倾,然后才抬眸望了过来,夕阳的光洒在他的眼睛里,像星星一样亮。

      他的神色露出些许茫然和惊讶,随即又立刻流露出小动物似的警惕和戒备,然后飞快垂下眸去,避开她的视线,只是目光扫过她手心那两块素糕时,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浑身紧绷僵硬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只偶尔抬眸飞快地、带着些许怯意地瞥一眼李祖娥和她手里的糕点,像是思考和衡量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的好坏。

      李祖娥见他这般,又往前递了半分:“是干净的,我刚得的,不嫌弃的话…”

      那人像是听出她语气并无恶意,视线在素糕上停留片刻,却依然没有动。

      李祖娥看他那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几乎攥得发了白,像是格外紧张,声音也不自觉放得更轻了:“我瞧你总是一个人…这儿夜里凉,多吃点…也能暖和点。”

      他犹豫片刻,方才伸出手来,小心翼翼从她手上取了一块,却依然并未看她,也没有吃,李祖娥微微笑了,把另外半块也放在他身侧的石头上:“这块也给你。”

      她后退半步,望向天边,忽然叹了一句:“晚霞真美。”

      那人将那块糕点握在掌心,听了这话,也有些怔怔然地抬起眸,望了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天际。

      两人一坐一立,却都无比安静且专注地望着云霞,好一会儿,李祖娥方才收回视线,朝他合掌微微躬身:“我先回去了。”

      李祖娥转身往寺庙走去,那人却突然跑到了她面前,手里正拿着的一只刚刚撕下来的、烤得焦香正冒着热气的兔子腿,递到她面前。

      他依然垂着眼,不敢看她,但是那举着兔子腿的手却稳稳的,带着一种近乎笨拙却又固执的诚意。

      李祖娥没想到这人竟会有如此举动,心里有些惊讶,瞧他那副样子又觉得甚是可怜,缓缓摇头,轻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已在寺中用过斋饭了。出家人不食荤腥。”

      那人微微一愣,似乎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拒绝,浑身气息也很明显的低落下来,手却依然没动。

      李祖娥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寺规如此。”

      她瞧着他有些失落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若你以后得了野果,或是…再看到这般美丽的晚霞…倒是可以和我分享。”

      那人这才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李祖娥微微颌首,朝山上走去,到山顶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从树木的缝隙间,依稀可望见那道孤独的身影依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篝火旁,直到夜色一点点吞没了黄昏的光。

      而正在春祭途中的高湛得知邺城宫里传来的飞信时,已经距离他离宫过去了将近半个月。

      这些天,他将那荷包贴身佩戴,几乎是得了空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心满意足地抚摩着,仿佛真的把这个小小的荷包当成了李祖娥。

      所以他也很快就发现了李祖娥绣在里侧的那行小字。

      李祖娥绣字的位置很隐蔽,若非仔细看,细细抚摩,很难发现。

      高湛还以为是她特意给自己绣了情诗,心头瞬间涌上狂喜的情绪,忙不迭让和士开拿来烛火照着,而后轻轻念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入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