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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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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的到来,似乎使得空气都在瞬间凝固了。
李祖娥下意识把高宝德往自己身后护了护,低下头去,却依然能感觉高湛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又带着令人心慌发颤的温度。
段蕙迅速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而斛律世雄看见高湛,身躯一震,立刻重新跪倒在地。
“臣叩见陛下。”
斛律世雄也不知道高湛刚刚究竟听见了多少,只觉得那股子混着酒液上头的冲动逐渐退去,如今再面对这位北齐的天子时,心里不由自主的涌出些许畏惧和后怕来。
若非他刚刚被段蕙和李祖娥的冷水彻底泼醒点醒,换作往时的他,只怕见到高湛,便会直接向高湛表明心意,恳请他成全自己和高宝德。
可如今斛律世雄也明白了,那样做非但没有办法得到高宝德,反而会触怒高湛,赔上自己甚至整个家族的前途和性命。
段太妃说得对,他现在并无功勋,凭什么让他们把金枝玉叶的公主嫁给自己。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
就是去证明自己,去建功立业,去以军功换取他和高宝德未来的可能。
哪怕这个可能是那么微弱和渺茫。
斛律世雄心里念头百转千回,很快就压下那股面对帝王威严时的惊悸和畏惧,声音也变得沉肃起来,却依然格外的坚定:“臣绝不敢质疑陛下旨意!臣只是一介武夫,愿以身报效陛下和齐国,戍守边关,以军功尽忠!方才…臣轻狂失言,情急失态,恳请陛下治罪!”
高湛冷哼一声,并未立刻叫他起身,反而慢慢踱步,走到了李祖娥的身侧,再瞥向斛律世雄:“情急失态?朕看你是色胆包天!”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冷汗涔涔的斛律世雄,然后望向李祖娥和高宝德,神色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话锋一转。
“虽说宝德是金枝玉叶,婚事关乎国本,可是…小儿女家的婚事嘛,还是得听听他们自己的意见。免得啊…以后说是朕拆散鸳鸯,倒都埋怨起朕的不是了。”
他看着高宝德,语气变得甚是温和:“宝德,朕看这斛律小儿对你倒真是情深意重的。你虽是这大齐的公主,却也是朕的亲侄女,朕自然是盼着你觅得真正的良缘,顺遂一生。今日,朕便给你这个恩典,你且当着朕、你母亲、段太妃和这斛律小子的面,说说你的心里话。”
“你,可愿意等他?”
高湛看似和颜悦色,声音里还带着些许诱哄之意。
“等他或许马革裹尸,或许建功立业,从边关回来,你若点头,朕或许…会重新考虑你的婚事。”
这话说的,好像只要斛律世雄敢提,高宝德敢应,他就敢答应似的。
高宝德也被高湛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砸懵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斛律世雄一眼,又望向李祖娥。
斛律世雄哪儿能知帝王心思,听了高湛的话以为高湛真的愿意成全他和高宝德,忍不住心头的激动和欢喜,猛地抬起来来,满脑子都是若高宝德点头…若高宝德愿意答应等他…
这让他也把希望和恳求迫切的目光投向了高宝德,目光灼灼。
段蕙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偷偷望向斛律世雄,给他暗中使眼色。
然而斛律世雄此时眼里却只看得见高宝德的态度。
李祖娥了解高湛,从他那骤变的语气和态度里并未感觉什么成全之意,只感觉到了试探和寒意。
她没等高宝德开口,就轻轻捏了一把高宝德的手,忍不住想开口:“陛下…”
“皇嫂。”
高湛微微打断她的话,勾唇一笑,甚是温柔。
他虽然唤的并非私下的那个亲昵称呼,然而这声皇嫂却也是叫的百转千回,从他唇齿间出来的时候流露着些许缠绵旎旎的意味,令人禁不住遐想非非,也让李祖娥后背发凉,身子一僵。
“朕虽为天子,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他盯着李祖娥,语气温和地开口,甚至还带着一丝感慨,却是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如今看到世雄这般,倒让朕想起自己年少之时…有些心思,一旦萌生,便如野火燎原…确实情难自禁。”
高湛的指尖若有若无拂过李祖娥紧绷的手背,惊得她呼吸一滞,立刻将手缩回袖中,整个人绷的更紧了。
她听出来了,高湛这哪儿是在说斛律世雄,分明是在…
可是这些话,他那些龌蹉的心思,也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吗?
他们之间也是能…能和斛律世雄与宝德作比较的?
李祖娥紧紧抿着唇,避开了高湛的视线,她心绪复杂又烦乱,心想他作为君王,怎能如此不分场合,不讲礼数。
只听见高湛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
“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年少时的情意和少年的一腔真心,可最难的,却莫过于克制二字。”
“越是求不得,便越是舍不得,放不下,以至于…行事踏错,做出些惊世骇俗、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也在所不惜。”
斛律世雄听见高湛这番话,愣在那儿,他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如此高高在上只令人仰望膜拜的北齐帝王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简直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语气虽淡,却亦能听出些许落寞来。
他竟然也会有着自己相似的心境吗?
他竟然也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吗?
斛律世雄突然想起了在晋阳听到的那些流言,又看见了高湛的视线始终落在李祖娥身上,禁不住有些恍然大悟,心里震骇至极,难不成他对文宣娘娘是真的…
而李祖娥岂能不明白高湛话里话外的意思,但是在她听来,这不过是用那自以为是的“深情”为他那些扭曲的行为开脱罢了。
她强压情绪,语气平静。
“陛下。年少轻狂不知事,终究会酿成大错。正因如此,才需长辈严厉管教,以免…误入歧途。”
高湛闻言,轻笑一声。
“哦?”
“那皇嫂此言,是觉得朕…当年无人管教,以至于如今…无可救药了?”
他这话相当于直接捅破了那层本就薄薄的窗户纸,几乎谁都听得出高湛的言语,和那股情绪是冲着谁来的,他对李祖娥的心思在此刻简直是昭然若揭,这也使得气氛如同降到了冰点。
众人脸色都变了。
高宝德脸色煞白,偎紧了母亲,在皇叔那股极为阴沉的威压之下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斛律世雄感受到气氛的紧绷,低下头一时也不敢再说话。
段蕙眼见情况不妙,连忙上前打圆场,笑着岔开话题。
“陛下说笑了。”
“陛下天纵英明,文治武功,乃万民之福。世雄这孩子也是一片赤诚,可惜用错了方法。陛下既念其年少,不若全了他这份报国之志,允他前去边关历练一番,是成是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至于儿女私情,来日方长,将来再说也不迟。”
高湛这才把目光从李祖娥身上移开,重新落在斛律世雄身上,面无表情。
“既然段太妃为你求情,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他心里憋着火呢,现在只想把这斛律世雄赶紧打发了,好好找李祖娥“算算账”,问问她刚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斛律世雄心里虽然失落,却依然从高湛的态度和言语里听出了些许希望,朝高湛和李祖娥他们重重叩首。
“谢陛下!谢文宣娘娘!太妃娘娘!臣定不负陛下和娘娘期望!”
高湛面无表情:“去吧。”
斛律世雄不敢再多言,再度行礼后又看了高宝德一眼后方才离去,段蕙见高湛神色难看,担心的看了李祖娥一眼后也寻了个理由,先行告退了。
李祖娥不想在这个关头和高湛独处,便也立刻躬身行礼后,带着高宝德就想先回宫宴。
“陛下,宫宴未散,臣妾和宝德离席已久,恐失礼数,这就回去了。”
高湛最讨厌李祖娥用这副语气和态度和自己说话,最恨她拿礼教束缚,身份伦理来做幌子做借口,明明他们之间如今已经那么亲密,她却还偏偏要用这样一副冷淡疏离对待自己。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和自己划清界限?
高湛横跨一步,直接拦在她面前,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李祖娥的脸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皇嫂且慢。”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惊惧的高宝德。
“宝德先回去,朕与你母后,还有几句家事要商议。”
高宝德自从那日在昭信殿的屏风后瞥见了高湛的衣袍和靴子,心里便已隐隐清楚了高湛和母亲之间的事儿,今日再听高湛那番话,看他如今的举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吓得赶紧抓住了李祖娥的手臂。
李祖娥将高宝德护在身后,勉强维持着体面,也试图让高湛放弃在这儿当着女儿的面为难自己,轻颤的声音里隐隐带上些许恳求。
“陛下,有事不妨在此直言。宝德并非外人,况且…此处也并非议事之所。”
高湛看着她这副样子,简直要气笑了,又回想到刚刚她看高长恭的眼神,想到她说的那句什么年少轻狂酿成大错,心里的邪火混着那股子醋意和不满更是蹭的一下猛涨起来,烧遍全身,语气也变得强硬冰冷起来,紧紧盯着李祖娥,流露出威胁。
“朕说,让她先回去。”
他的目光转向高宝德,压迫感陡增:“宝德,听不懂朕的话吗?”
高宝德被高湛的目光骇得浑身一颤,看向李祖娥,无措又担忧。
“母后…”
李祖娥了解高湛的脾性,知道再僵持对峙下去,高湛非但不会就此罢休,只会让女儿更加难堪和恐惧。
她压着情绪,轻轻拍了拍高宝德手以作安抚,然后勉强笑了笑,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宝德,既然你皇叔有事要和本宫私下商议,你就先回去吧。替母后…向你皇叔母告罪一声,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还需再透透气。”
高宝德无奈,但也只能带着宫人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
高湛盯着她,抬手,让所有宫人侍卫退得远远的,瞬间,假山后面只剩下他们两人,月色清冷,夜风拂过,隐隐还可听见宫宴处的喧嚣,也衬得此处的寂静窒息。
李祖娥有些无奈地低着头,却能感受到高湛一步步朝她逼近的气息,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混着他高大身躯的威压,顺着夜风吹入她的鼻息。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避无可避,后背被迫贴在了那冰冷的假山石壁上。
高湛微微低下头,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交叠,他高大的身影覆下时几乎是把李祖娥整个人都困在怀里,月色在他的轮廓处投下阴影。
“现在,没有外人了。”
他语气低低的,带着执拗,灼热气息扑在李祖娥颈侧。
“阿姊方才说…年少轻狂会酿下大错?那朕问你,朕对你犯下的错,你可曾有一刻…真正心动过?”
高湛的问题如此直白尖锐,带着强烈的不安感和偏执,像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要再度剖开她的心来。
李祖娥此刻被他的气息和言语逼得心乱如麻,先前在昭信殿,她就不想和他纠缠于这类问题。
在她看来,他们之间谈这些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在这殿外,今日宫宴,来了那么多朝臣亲王,甚至李家的人也来了,他行事作风却还是如此肆意妄为,不顾自己感受和想法,李祖娥更加不想和他纠缠在这种问题上。
她紧紧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若是答了没有,定然会惹怒他,惹怒了他,在这种关头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徒惹难堪,若是答了有,又何其虚伪。
何况,他们两人之间,隔着身份,隔着伦理,甚至隔着仇恨,怎么能谈那所谓的爱情,谈所谓的心动。
李祖娥微微侧头,想避开他的眼眸,却被他强行捏住下巴转过来,李祖娥被迫看向他的眼眸,再想起高湛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禁不住荡漾了一下,却愈发恼怒慌乱地想推开他,只是却没有推动,她愈发恼怒:“你到底想干嘛?你是皇帝,是天子,怎么能…怎么能总是做这些…”
…做这些不知羞耻、惊世骇俗的事来。
李祖娥的话虽然没有说话,高湛却听出了她未尽之意。
“是啊,朕如今是皇帝,是天子,可朕也是人。”
高湛将她箍得更紧,逼得更近:“朕就是爱你。”
“容不得你去看任何人。”
他压低的声音却在李祖娥耳畔字字清晰:“朕不是一时兴起,不是玩弄,朕是从十三岁撞见你和元善见的那个晚上,是十二岁看见你被高澄凌辱的那个晚上甚至更早的时候,在你教朕那首桃之夭夭的时候,就爱着你了。”
也许是斛律世雄那不顾一切的表白让高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可是在那一刻,他竟然觉得斛律世雄比当初的自己更幸运。
至少斛律世雄如今敢不顾非议,为高宝德数次出头,敢拦在皇后驾前求李祖娥成全,可他当初呢?
当他遇见李祖娥的时候,尚且是懵懵懂懂的孩童,李祖娥已经成了他二哥的妻子,成了他的阿嫂。
当他彻底明白了解了这份感情不是什么亲情,而是那渴望占有和拥有的爱意时,他也看清了他们之间这辈子几乎都不能越过的差距。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伦理,隔着身份,也隔着天堑,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二哥登了基,他也娶了妻,他也曾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能了。
可是…
可是老天爷垂怜他,给了他这个机会。
给了一个把她夺回来,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机会。
曾经他也想着,此生若能够远远看着便也罢了。可是当他真的只能远远看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那么不甘,又想要走到她身边,站在她面前。
当如今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拥有她的时候,他却又渴望,渴望她也能像自己爱她一样,去爱自己,去看自己,回应自己。
高湛知道自己贪心,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李祖娥听完他所说的话,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整个人都被按在冰层里,冷得骨子里都发痛发颤,她颤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该怎么回应高湛这份看起来如此深情执着,却又如此扭曲的感情。
高湛看着她,眸色痛楚:“李祖娥,你为什么非得把朕当皇帝?为什么非得把朕当成你的小叔?难不成在你的心里,朕就永远只能是这样的身份?你为什么永远只会拿伦理,拿身份来压朕?可你教朕桃夭,教朕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朕是你的小叔?你对着元善见笑对他旧情难忘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高洋的皇后?为什么你偏偏又就对朕谈伦理,讲身份?”
“若非为了你,朕才不屑做什么皇帝!若你一开始就是我的新妇,朕又何尝愿意用那些手段,把自己变得面无全非?”
他说着情绪也有些失控,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李祖娥的态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阿姊,这些难道真的都是朕的错吗?”
李祖娥被他的声声指控和汹涌而来的情绪砸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说了!”
她的眼泪突然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别…别再说这些。”
“求你。”
“求你了。”
“…为什么不能说?”
高湛将李祖娥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间,鼻尖相触,气息交融,声音沙哑低沉:“阿姊,朕如今已经将心都剖给你看了,可你为什么…”
“不肯面对自己的心呢?”
“那些非议,伦理,目光,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非要把自己活在那些套子里面,压抑自己的一切、对真心弃之如履吗?”
“而这到底又是谁定的纲常伦理,谁定的礼数规训?”
“谁规定了…”
“规定了小叔不能爱上自己的阿嫂,谁规定了我高湛不能爱你李祖娥?”
李祖娥被他问得心口发颤,难以呼吸,依然死死咬着牙,控制着情绪,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她回答不了高湛的质问,回应不了高湛那无比炙热却又偏执的让人心惊的情愫。
高湛可以抛却自己是高湛和九叔的身份,抛却那帝王之尊,可以将他们之间的一切痛苦和伤害抹去,只活在让彼此相爱的谎言里,可李祖娥却无法忘记自己的身份,无法忘记元善见的死,更无法忘记殷儿的死。
她无法自欺欺人地只把高湛当做一个寻常的、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她无法面对如此沉重偏执到足以毁掉一切的爱意。
李祖娥只觉得两人之间对感情的理解和认知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高湛无法理解她的处境,她也无法理解高湛的偏执。
她只觉得疲惫。
她缓缓闭上眼睛,月色洒在她的脸上,照出了她几欲破碎的神情,也照亮了她秀美面颊上那道蜿蜒的、晶莹的水迹。
“高湛,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你那求而不得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