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110、恩宠

　　高宝德本来看得出神，听到斛律世雄的声音传来，她先是惊愕，而后很快就流露出少女的慌乱和羞涩。

　　她本来觉得斛律世雄要求当众献上鼓舞就已经够大胆了，没想到他还敢在这种宫宴上提这么荒唐无礼的要求。

　　简直是——

　　可当高宝德撞上斛律世雄望来的灼灼目光，看着少年那张淌落汗水、极具野性和张扬的面庞时，她的呼吸还是忍不住一滞，只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像是要不受控制地跳出胸口了。

　　而且，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斛律世雄这个莽夫竟也会说出这么漂亮又聪明的话，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而宫宴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望向了这位先帝的长公主，其中有不动声色稳如泰山、默默观察的，又带着微妙的笑意瞧热闹的，也有心头火起，恨不得立刻起身为高宝德出头教训教训斛律世雄的，例如高延宗和高绍德。

　　不过高延宗被兄长强行按下，而高绍德拳头握到青筋暴起，强行压着怒意，目光就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刺向斛律世雄，而斛律世雄却什么都看不到，眼里只有高宝德。

　　李祖娥听到斛律世雄的话，也是心一紧，下意识地就看向女儿，只见女儿那惊怔的神情里隐隐流露出羞怯之色，心里情绪也复杂极了。

　　只是所有人都在等高湛的反应。

　　而高湛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场内意气风发的斛律世雄，又瞥了一眼高宝德身旁看似沉稳的尉世辨，玩味地笑了笑。

　　“宝德，既然斛律家的小子如此欣赏你的琴艺，那你便奏上一曲，让诸位爱卿也见识见识，朕的侄女，是如何的才貌双全！”

　　高湛既已下令，高宝德也只有起身盈盈一拜：“遵旨。”

　　斛律世雄见高湛应允，几乎压不住心头的兴奋，那双眸子也更亮了，带着笑朝高湛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高宝德坐到准备好的古琴面前，微微抬眸时目光再次和斛律世雄那灼灼视线相撞，脸颊一阵发烫后又快速低下头来。

　　她还未拨动琴弦，便听见重重的鼓声轰的一声再次在殿内炸响，那鼓槌猛地一声，就像是敲在她的心上，让她的手都轻颤了一下。

　　高宝德稳了稳心绪，方才跟着鼓点的节奏和少年的舞姿开始弹奏。

　　少年激昂刚烈的鼓声缠上少女清越婉约的琴音，千军万马的奔腾和杀伐之气仿佛也尽数融在少女那纤细的指尖上。

　　琴声混着烈鼓，从略显突兀到完美融合，也如同他们两人的心在从初步试探，到探索靠近，渐渐的，他们之间的配合也愈发默契，使得所有人都彻底沉浸在了其中。

　　骤然，鼓声一顿，斛律世雄手里的鼓槌竟在他手里化成一柄精美的长剑，而少年那劲瘦有力的身姿如同苍鹰般，干净利落地翻身立于大鼓之上，而他手中的剑在他的腾转间在空中挽出道道漂亮的剑花。

　　鼓槌化剑，而集体那声势雄浑浩大的鼓舞如今当众变成了斛律世雄的单人剑舞，这个设计使得众人都忍不住惊呼，连高湛的身子都禁不住往前略倾，脸上流露出隐隐的意外神色。

　　高宝德那清越的琴音也立刻随着斛律世雄的动作而改变，她抬眸望去时，只见少年身姿矫捷迅猛，手里的木剑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划过道道凌厉又漂亮的残影。

　　这一瞬，如同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了斛律世雄和高宝德两人的身上。

　　而世上，仿佛也惟余他们两人。

　　斛律世雄竟还不忘当众挑衅尉世辨，他故意将剑尖直指尉世辨，而尉世辨坐在席间，却只是轻抬眼眸回敬，身子端坐着纹丝不动。

　　两人之间暗流汹涌。

　　高宝德见斛律世雄举止愈发张狂，心念微动，便存了有意教训这跋扈少年的心思，纤纤玉指下的琴弦轻轻一拨，琴音便骤然一变，从金戈铁马的恢宏曲调顿时变得悠长清越起来。

　　而斛律世雄的剑舞正是到最酣畅淋漓之时，他那凌空劈斩的动作刚做到一半，便听见高宝德指下琴音变了，这让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动作也稍微凝滞了几秒，如同凶猛的兽物正要朝着猎物撕咬时突然被根无形丝线紧紧缚住。

　　他那桀骜不驯的本性使他想要抵抗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节奏，然而高宝德的琴音却如层层密网般，丝丝缕缕地缠绕而来，悄无声息地牵引着他的心魂和一切，使他迫不得已改变了自己的节奏。

　　高宝德憋着笑意，迎上斛律世雄那混着震惊不解又混着些许懊恼的的眼神。

　　斛律世雄仿佛在无声质问：“你干嘛！”

　　高宝德微抬下巴，眼里狡黠的笑意更深，无声回应：“哼，让你张狂，这下知道错了吧。”

　　斛律世雄受琴音所控，心头憋闷，也试图冲破束缚回到自己那刚硬的轨迹之上，那凌厉的剑势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被高宝德的琴音强行改变了力道和方向。

　　到了后半截，众人竟然都能隐隐听出两人暗中的较劲和那充满了无形张力的交锋。

　　斛律世雄额间的汗水不停滚落，手里那原本张扬的剑法时常因高宝德的柔和婉约的琴音而被迫改变方向，却也使得这个浑身野性的少年身上流露出一丝截然不同的“雅”来。

　　最终，斛律世雄也仿佛认命了般，完全放弃了对抗，只跟着高宝德的节奏而来。

　　他身上不知不觉便形成了一股刚猛与柔韧混合、野性掺着雅致的特别反差和诡异美感来。

　　尉世辨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和“较劲”，面色虽然还是沉静，那衣袍下的手却缓缓握紧了。

　　当琴音袅袅散去，琴音和剑舞同时收势，少年的身姿定格大鼓之上。

　　斛律世雄手持木剑，轻轻喘息着，却依然目光炯炯地望向高宝德，心里虽然有被中途改变的不爽，被彻底驾驭的憋屈，然而眸底的那团火却燃烧地愈发盛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征服欲。

　　殿内陷入一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高宝德表面瞧上去温婉，眸底却带着得意的笑，没有说话。

　　而斛律世雄声音因喘息而略显低沉，望着她，露出笑容，道：“公主殿下琴艺超绝，臣…心服口服。”

　　他说罢，方才转身朝高湛行礼，又略带挑衅地瞥了尉世辨一眼，像是在说，怎么，看我们两默契吧。

　　而高湛也从方才的惊艳里回过神来，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破阵乐，好一个鼓槌化剑！好一个鼓舞剑舞！刚柔并济，文武相济！斛律爱卿，你生了个好儿子！当赏！”

　　高湛目光又转向高宝德，神色欣慰赞赏。

　　“宝德今日也真是让朕大开了眼界，这琴音，竟能驾驭沙场猛将，哈哈哈！该赏，都该赏！”

　　这时，先前被剑尖指着却泰然自若的尉世辨突然起身。

　　他先是朝高湛躬身一礼：“陛下，斛律兄武艺超群，气势恢宏，而公主殿下也是琴心剑胆，此等珠联璧合，实在是天佑大齐，亦显得我朝人才辈出，臣，惟有钦佩。”

　　斛律世雄听到珠联璧合四个字，眉头微挑，看向尉世辨，语气里又带了不易察觉的锋芒。

　　“尉驸马过奖。”

　　面对情敌，他是分外眼红，毫不客气，阴阳怪气，句句挑衅。

　　“尉驸马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才是真正令人钦佩。只是不知，若身处阵前，是文章能破敌呢，还是剑锋可以护国？”

　　斛律世雄的话几乎是在质疑文臣的用处，也使得席上部分文臣微微蹙眉。尉世辨却不见恼怒，反而温和一笑，却也暗藏锋芒。

　　“斛律兄说的是，剑锋自然可以破阵杀敌，保家卫国。然，《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陛下文韬武略，方才有今日太平盛世。我等臣子，文武各司其职，尽忠陛下，方是正道。”

　　“至于文章…或许不能直接攻破，但是却能记下像斛律兄这般勇士的功绩，传于后世，令英名不朽，斛律兄以为呢？”

　　尉世辨话说得漂亮，既捧了高湛，又让斛律世雄无话可说。

　　高湛也听得心情愈发舒畅，他其实就喜欢看到手下人才济济，又在自己的掌控下相互较劲的感觉。

　　“说得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皆是朕的臂膀！今日朕心甚悦，中山郡公主，赐东海明珠一斛，蜀锦百匹！”

　　“斛律世雄，朕赐金百两，骏马十匹！另外…”

　　高湛语气略微一顿，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斛律世雄，朕再赐你西域美人两名，望你知其柔，赐你金鞘匕首一柄，也望你今后莫忘自身之刚，能像你父亲一样，为国效力！”

　　他此言一出，殿内刚刚因这场精彩表演而略显轻松愉悦的气氛又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而斛律世雄听到“西域美人”四个字，那欣喜兴奋的神情顿时凝滞了。

　　他心里本能的抗拒，几乎是下意识有些慌乱窘迫地就往高宝德那边扫了一眼，随后才意识到失态，立刻重新低下头，有些勉强地抱拳行礼谢恩，语气也已然低沉下来。

　　斛律世雄心里只有高宝德，哪里还能想到高湛这份赏赐背后的敲打含义，而斛律光却心知肚明，他看着儿子的神情，眉心微微一簇，怕他心无城府不懂掩饰的模样会得罪高湛，因此立刻出列替儿子圆场。

　　“臣代犬子，叩谢陛下天恩！陛下赐柔赐刚，用心良苦，臣等必定谨记陛下教诲，恪守臣节，刚柔并济，以报陛下！”

　　而高宝德听到西域美人两名时，心头同样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只是垂眸不语，斛律世雄见父亲圆场，方强行压下心头情绪，又拱手道：“陛下赐臣金鞘匕首，臣必然时刻佩戴在身，以此明志！臣之刚猛，只为陛下开疆拓土，护我大齐河山！”

　　他特意忽略美人，像是在和高宝德证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什么美人。

　　而高湛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笑道：“好！有志气！其余少年也都赏黄金百两！”

　　他们皆上前领旨谢恩。

　　斛律世雄回到席上时，高宝德也已经回到座位上，歌舞继续，然而李祖娥看着斛律世雄和自己女儿之间的互动和那股隐晦不明的情愫，难免有些忧心。

　　正在她心不在焉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什么触碰了一下。

　　只见高湛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看似随意搭在了御座的扶手之上，而宽大的龙袍垂落时恰好遮挡了他私下那隐秘的动作。

　　他的手竟然大胆地在酒案和衣袍的遮掩下似有若无地划过了李祖娥的手腕和手臂，隐隐带着一丝挑逗和暧昧的意味。

　　李祖娥顿时就像是被火烫到了般，猛地将手缩进了自己的衣袖里，身体也变得紧绷起来，她脸颊发烫，惊慌地飞快地抬眸瞪了高湛一眼，正看见他端坐在那儿，俨然是一副目不斜视、颇具威严的正人君子模样。

　　李祖娥羞恼不已，心里暗骂他不要脸，然后又快速低下头去，拿起酒杯抿上一口，来掩映着神情的些许失态。

　　高湛却真的是面色不改，只用视线余光去瞥她。

　　当捕捉到李祖娥那端庄秀美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和羞愤欲绝的反应，还有她那莹白耳根处微微泛起的红色，只觉得有趣又可爱，自己禁不住心潮涌动，口干舌燥起来。

　　这种当着百官和皇后的面“偷香”的感觉只让他觉得刺激至极，他的眸底流露出真实的愉悦又得意的笑来，唇角也微微勾着。

　　在酒液的催化和帝王高座之上所带来的权力掌控感也让高湛此时更加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和亲近李祖娥。

　　表面上他虽然因为身份之别不得不当众和她保持距离，然而心里却不安分得很，那手不知不觉就情不自禁地想去感受她的温度，想要将她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甚至想将她拥进怀里，又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属于自己。

　　他们中间虽然隔着雕花酒案，然而那宽大的绣袍和垂落的织锦桌帷却形成了隐秘的空间，李祖娥虽然躲避，高湛却没有放弃，那桌案下的手更是直接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再度精准地探到了李祖娥那置在膝上，藏在衣袍内的右手。

　　李祖娥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想要抽回，却被高湛更用力地握住，他的大掌将她的柔荑紧紧裹在了掌心，滚烫的温度瞬间如火一般烧上两人的心头。

　　感受到李祖娥那细微的挣扎，高湛又将手指强硬地穿过她的指缝，变成了十指紧紧交缠的姿势，像是要将她的牢牢锁在自己的手心，眼里流露出满足。

　　李祖娥又羞又气，却不敢有大幅的动作，怕引起高湛另一侧胡皇后和侧后方命妇席的注意，只能只能微微偏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溢出道：“陛下…放手…”

　　高湛仿佛未曾听见，只望着殿内歌舞，拇指却在她的手背处缓缓摩挲着，带着亲昵和占有的意味，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他嘴角噙着一缕外人看来是愉悦，而落在李祖娥的眼里就是得意和威胁的笑意，低声回应着：“阿姊的手如此冰凉，朕替你暖暖。”

　　好不要脸的话！

　　正在这时，另一侧的胡长清像是敏锐察觉到了高湛留在李祖娥身上的视线，美眸里闪过一丝不悦，随后突然声音娇美地提议。

　　“陛下，臣妾听闻兰陵王不仅勇武过人，一手剑舞也是风采卓然，整个邺城也难有匹敌。斛律家的郎君刚刚展示了晋阳剑舞，何不再请兰陵王舞一曲，好彰显彰显我们高氏皇族的龙凤之姿，也让臣妾等开开眼界？”

　　高湛此时正暗自享受着和李祖娥偷偷牵手带来的隐秘刺激感和亲昵感，闻言也无甚在意，就只是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算是准了。

　　高长恭本来低调，不想在宫宴上出风头，然而他那张脸注定了他不想出风头也没办法。

　　见皇后亲自开口，高湛又允了，他只能领命出列。

　　在此次宫宴里，和其他亲王子弟相比，他的打扮算是极其素雅的，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素雅，衬得他愈发夺目特别，一身素色劲装更显得他的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修长。

　　而当他长剑舞动时，剑光霍霍，人与剑仿佛也合为了一体。

　　和斛律世雄的野性不同，他的剑法刚硬处如同雷霆震怒，柔美时又像是清风拂柳，尤其是他的那张脸，在剑光的映衬下，既有男子的刚强，又呈现出摄人心魄的美来，满殿摇曳的烛火仿佛都因此而黯淡。

　　因此高长恭自出场起，席间的惊叹声便不绝于耳。

　　“哇！那就是兰陵王吗？…真是天神般的人物。”

　　“以前只闻其名，今日一见…竟比传言中还…”

　　就连高宝德都盯着这位俊美的堂哥看得目不转睛，引得那斛律世雄和尉世辨两人心里都好一阵醋意。

　　尉世辨尚且还好，并未完全流露出心底的情绪来，只是瞥见高宝德看得出神，又暗自惊叹高长恭的风采，脸上那温雅的笑意便不觉淡了几分。

　　而斛律世雄就只恨不得把“吃醋”两字刻在脸上了，流露出来的醋意都可以腌菜了。

　　见高宝德那神情，他忍不住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冷哼一声，对身旁的段德举低声道：“哼，小白脸！”

　　那李祖娥本是因高湛私底下轻狂的举动而心神不宁，只是抬头望见高长恭舞剑也忍不住被他那份绝美恍若天神般的风姿吸引了眼神。

　　她的眼神突然拂过了高澄的影子，可是高长恭身上却和高澄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他的眼神里没有高澄的轻浮贪念，看起来是那样干净，整个人又正气凛然如同一棵凌雪的青松，仿佛有着宁折不屈的傲然风骨。

　　由于高澄曾经的欺辱，李祖娥先前对高澄子嗣素来也都有着说不清楚的排斥，可是，直到这般认真看过高长恭的模样，她只觉得那种隐隐的排斥感也减轻了。

　　而高长恭的剑舞也的确舞得极其出色，力量和美感完美融合，再配上他那张脸和修长身姿，让人很难移开视线。

　　李祖娥突然想到的是小时候，元善见也会经常在自己面前舞剑。

　　这也使得李祖娥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知不觉沉浸在曾经的回忆里，盯着高长恭舞剑的身影也看得有些怔了，既忘了抽回手，也忘了身处何地，更没有感觉到高湛频频瞥向她的、愈发阴沉的视线。

　　高湛将李祖娥的神色看在眼里，尤其是留意到了她那片刻的失神，心里那股子酸意和怒火瞬间升腾起来。

　　他面上神色不改，依然带着帝王淡淡的笑意，俨然是副专注欣赏着高长恭剑舞的模样，眸底却笑意尽散，阴云密布，暗中交握的手猛地一用力，捏得李祖娥指骨生疼，差点没惊呼出声。

　　而后高湛身子微微朝她那边倾了过去，他身上的酒气混着龙涎香涌入李祖娥的鼻翼，带来一股极强的压迫感，让李祖娥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刚想后退，就被他又用力捏了一下。

　　然后李祖娥就听见高湛用只能他们两人的声音开口了，语气听起来还甚是温柔：“皇嫂，朕这侄儿好看吧？”

　　“瞧你，眼都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