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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羌芙视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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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喝得酩酊大醉,提溜着白玉酒壶在幽长的宫道中瞎晃悠。几个御前侍卫远远跟在后面,因为我已经吩咐她们不许太近,所以显得这条路格外空旷寂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夜过三更,大部分宫门紧闭,谢绝一切来客。我慢悠悠地走到宫墙尽头,那断壁残垣依旧破败,却在石土缝隙中生长出了美丽的花田。
小福子还留在这里掌灯,见我来,连忙下跪:“陛下……”
我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我想单独清净一会儿。
这被冷落的宫院,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布局没有太大变化,除了杜若曾种下的花正在绽放,令冷宫也变得有了生机。我按着小时候的记忆,摸索着跳上屋檐,在屋脊上坐下来,俯瞰着夜色中沉睡的宫殿。
“……陛下,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一回头,竟是杜若。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真正的杜若应当在牢里;眼前的这个,不过是我喝醉之后幻想出来的梦罢了。
“来,凤君。”我冲他招招手。“不白来一趟,陪朕喝两杯。”
他沉默地在我身侧坐下。
“可惜没有杯子给你,你就将就一下吧。”
杜若接过酒壶,对着壶嘴往嘴里倒。他喝得有些着急,一不留神就呛了自己一身。看他喝个酒也能咳得满脸通红,我不禁笑出声来。
“咳!咳……陛下惯会取笑我。”
“这哪里是取笑,朕看见你这模样,想起朕第一次喝酒,也是这般牛饮。那时父亲还在,夜夜望着西北方向出神……”我看向西北,那是遥远的边疆所在。“父亲的家人、爱人,都守在边疆。他死前,也希望自己能埋在边境的城墙脚下。”
“……”
“可惜,朕当时羽翼未丰,只能将他葬在宫外柳树下。不过这样也好,他生前愿望便是离开皇宫,重获自由。”
杜若垂了垂眼,缓缓开口:
“臣妾听闻,先皇的归宁侍君曾多次请求回乡省亲,但先皇迟迟不愿放人……直至侍君离世。”
“你应该是见过他。”我琢磨。“他离世时,你已被送入宫中。”
“的确……有一面之缘。”
“你们可真像啊。”
“……陛下此言何意?”
我两腿一蹬,向后倒在屋顶上。天地旋转,眼前不再是城墙宫闱,而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如今我头顶这轮月亮,是否千百年来都见证着这样的故事?
“朕看见你,总是想起朕郁郁而终的生父。他少年时便与将军私定终身,却硬生生被先皇拆散。凤君你呢,就像他一样——朕呢,不过也是走了母亲的老路。”
“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也莫诓朕,朕心里一清二楚,不过是今日借着酒劲,说与你听。”既然眼前人不过是幻想,我也变得无所顾忌:
“父亲憎恶先皇,恨她用强将自己占有,连带着呢,就恨朕这个流着皇室血脉的孽种;母亲呢,帝王无情,子嗣众多,也看不到冷宫里的孩子。朕,打小在此宫中长大,直至生父病逝,又被送遣回边境;皇女的福,朕一日也不曾享过。”
“朕长大成年,离不开边疆将士们的悉心照拂。可是朕回报她们什么了呢?”
我晃了晃酒壶,还剩个瓶底的量。
“一个平王的封号,被刻意安排去送死的战事,还有求不来的援救和补给。”
“朕不想反,朕不得不反呐。朕的将士在战场上血流成河,用尸体堆积出攻城的道路。可皇帝呢,却对百姓见死不救。朕一路打到皇城,姐妹就死了一路。直到登上那个位置,陪朕出生入死的人已经都不在了。朕,枉为人君!”
我抬起胳膊,将余量那点酒倾数倒尽,洒在砖瓦上,以祭拜在天之亡魂。清亮的酒液闪烁着月光,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向下面荒凉的土地流去。
望着干净的壶底,我冷不丁地说:
“杜若,今日,朕与先皇断绝了母女情分。”
“先皇依旧宠爱皇姊,所以执意带走了桓儿,朕不知该如何向你交代。但她事已至此,也不肯原谅朕这个女儿,还断言上天迟早除了祸患,以报弑女之仇。”
“……”
即便是幻想出来的杜若,提及桓儿,也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吗?
“朕早该明白,她的心一直偏向一人,只是不巧,从没有人偏心过朕罢了。”
夜空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有些看不清杜若的脸。他凝视我的双眼有些平静,也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我笑了笑,靠过去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安详地闭上眼。
一阵困意袭来,看来我真是喝得太多,竟把自己也喝醉了。
“杜若……”
“臣妾在。”
朦胧中,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熟悉又温暖。仿佛数十年前,还是婴孩的梦境里,父亲也这样安抚过我。
“不要……离开朕。”我喃喃着,沉沉坠入幽邃而漆黑的夜色:
“不要让朕……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