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朕的凤君在冷宫》千重千重伞

36、16

　　这件让束寻音怎么看怎么顺眼的衣服，要八百两银子。
　　在五两银子可以换一个虜力、许多家庭一生的积蓄不足十两的朝代，同样也存在着五十两一张的纸、一百两一匹的布。八百两白银，很难不觉得穿在身上的不是衣服，而是人命。
　　八百两的衣服在这家店里也是招牌。得了这么个大主顾，老板眼睛都要笑没了。
　　而被赏赐衣服的十二七并不激动，只是恭敬地把衣服供起来，表示自己的感恩之情。她确实适合这一身，从更衣间出来那一刻，束寻音的眼睛都看直了。
　　羌娥，就仿佛她还活着。
　　如今他反而庆幸有那张面具存在。倘若十二七连容貌都像她，那自己才是真的走投无路。
　　话又说回来，当初愿意收编十二七，就是因为她与羌娥有几分相似。是不是一年多过去，她越来越像那女人了？或许也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
　　他常常思考着这个问题，无眠至天明。
　　以往他睡不着，会让下人隔一段时间便送水来解渴，夏天也会让他们扇凉；现在这活儿全派给十二七了，她就守在自己床边，听候差遣。
　　“十二七，我有些渴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束寻音决定去折腾她。
　　房间里早已备好了凉水和热水。她将二者兑成合适的温度，又举起送到他嘴边:“请用。”
　　“我睡不着。”
　　“是天气炎热？还是……”
　　束寻音摇摇头:“都不是。我只是觉得没来由心慌，张元姥邀我去满月宴，无非是为了一叙北方战事。我此次形单影只，失了议价的气场。”
　　呵，十二七语气含笑。“王爷说笑了。您向来运筹帷幄，怎么让自己落入下风。想必这一次王爷也一定是心中有数，料定张将军会与您见面。”
　　“从前觉得你寡言少语，如今却觉着你倒是油嘴滑舌。”
　　“小的不敢造次，只是肺腑之言。”
　　“但张元姥还是不得不防。”他脸上的肃穆又重新凝滞起来。“檀阳早有「第二京」的传言，有心之人说张元姥欲背叛元凉，自拥为王。所谓有心者，不过是那老女人自己派人放出来的风声罢了！她有兵有城，早有谋反之心，如今我这个朝廷的使者过去，怕是要受到她的针对。”
　　“小的定会护王爷周全。”
　　“你和七〇六能护得住我的命，却保不住元凉的命——这场战不可避免，我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王爷，若您真的本朝气数已尽，何不另谋出路呢？小的不懂。您也算诸侯中佼佼者，完全可以……”她支支吾吾地吞下后面半句，低下头，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
　　束寻音望向窗外的明月，久久沉思。
　　最后，还是十二七打破了沉默:“王爷，需要我为您活络筋脉吗？身体舒畅些，也有助于睡眠。”
　　“我还和七〇六学了一些助眠的技巧，”她补充道。“招式另辟蹊径，却非常奏效:她还说叫什么……艾艾斯埃姆尔。”
　　“什么鬼名字。”那拗口的发音把束寻音逗笑了。“既然你有心，本王勉为其难可以试试。”
　　他躺在床上趴好，十二七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在他骨肉和关节上游走。她的力道适中，仿佛十分清楚王爷能承受的程度，令他总是疼得恰到好处，又不至于难受。
　　只是……他的身体有些敏感，很怕痒。十二七有时碰到特定的神经了，束寻音便会浑身一颤，强忍着不显露出躲闪的情绪。每每此刻，他的肌肉都绷紧了难以按摩。
　　“嗯……”
　　他紧抿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失态的呻吟。似乎需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来缓和这逐渐升温的气氛。
　　“……倘若再早十年，这天下本王兴许会与众人共逐。那时我尚有鸿鹄之志，也是少年气性，将天下收入囊中，并非遥不可及。”
　　“然而十年来，星移斗转，沧海也变作桑田，我明明拥有更多的实力，却早已失了那份生气。”
　　怀念起过去，他不无感慨。
　　“王爷是有所顿悟？”十二七的手抚在他腰间，缓慢按压中间的脊柱，揉开后背的穴位。
　　“你可知，洈水之战？”
　　“小的知道，是王爷奉旨讨伐英王叛党——”
　　“不是叛党。”他打断她。
　　“……什么？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英王，恐怕没有背叛朝廷。他的动机有诸多疑点，许多细节无从考证。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连襄王府都得不到的线索，恐怕就只有问问死人了。”
　　“这样啊。”十二七应和。“可惜，死人无法开口。”
　　“你说得对，死人无法开口，才会让人放心。但抛开皇室的恩怨不谈，洈水一战，上千百姓死于病疫，上千百姓死于烈火，其余幸存者，也成了铁蹄下的亡魂。”
　　“我等，天潢贵胄，为利而生，为利而死。今日你据我十城，明朝我起兵又至，往复无穷尽也。而天下人，终日惶惶不得安生，仅为生存寻求一隅庇佑，却被迫卷入逐鹿的游戏。天下人既无，天下何在？”
　　“天下人皆渴求明主，您何不起而代之？”
　　“妄言。我也有过那样的志向，可摄政之位坐得越久，权力对我的腐蚀就越深入骨髓。年轻时以为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往后愈发世事难料、心力交瘁……我已不再有当年的信念，生命如沙砾般流逝，甚至肩头也难再担负更多的失去……我已经，走得太累了。”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弱，口齿也黏黏糊糊的，好像是有了困意。那金贵的身躯绵软而慵懒地贴着十二七，舒服的触感流遍他的全身，令麻木的意识陷入更深的寂静中。
　　一个缥缈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熟悉又陌生:
　　“……但明主不会凭空出现，哪怕无心掇取胜利，你终究也会沦为赢家的奖赏；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这一幕似曾相识，让他分不清是尘封已久的记忆，还是病入膏肓的南柯一梦。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回到他身边，再回到十年前:
　　“若你也注定消逝于洪流，倒不如，由我来做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