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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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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夜晚,三人于途中岚城寻了家客栈歇脚。
这一路不算太平:北边躲避战乱的难民陆续南下,官道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零星的身影,因此马车也走不快;这还算好的。越往北去,路边的尸体越是常见,连日无人问津而散发的臭味熏得人头疼,光是这一下午,束寻音就干呕了好几回。
他也不敢下车休息。路旁的难民会扒拉马车哀求施舍一点口粮,有时候甚至会把路堵住。但东西是万万不能给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极有可能被饿过了头的难民哄抢。
所幸十二七她们武功高强,又有兵器加身,才堪堪有惊无险。
然而闻了一路尸臭,束寻音那金贵的身子还是受不了。他一到客栈就倒在床上,还头疼欲裂;即便如此需要休息,子时已至,他依旧没能睡着。
“……”
翻来覆去,闭上眼是那些流民的面孔。逃亡的百姓想去京城避难,殊不知,皇帝早已颁发禁止收容流民进京的圣旨。
束寻音想起自己从小习读的四书五经。他能面对群臣的激愤侃侃而谈,却在目不识丁的流民面前说不出一个字。他自认为已经习惯当奸臣的角色,心早已如石头般坚硬;可那些人扒着马车想拉他出来时,他还是又恐惧,又羞愧。
束寻音何尝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头一疼,心情也跟着烦躁,总觉得这客栈吵得闹人。若他是以王爷的身份出行,可以叫人把客栈清空;如今只是区区“屠户的丈夫”,就容不得他讲究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叩门声。
“抱歉,有人在吗?”
是个女人。七〇六留守马车了,只有十二七在房间里护卫。她在第二声叩门时立刻显出身形,守在门口,似乎等待王爷的下一步指示。
“行行好,救救我们姑爷吧!”
姑爷?束寻音眉头紧蹙,撑起身子来向门口看去:“门外是谁?”
“回王爷,应该是我们隔壁房间的客人,下榻时曾经碰过面。”十二七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是一位有身孕的公子,带着一个女侍。”
她一说有身孕,束寻音仿佛回想起来一些,似乎确有这么一号人。“她有什么事?”
十二七压低了嗓子,沉声问道:“深更半夜,你嚷嚷什么?”
“大人!您……您救救我们姑爷吧,他快要死了!!”
束寻音觉得那女人可能是小题大做,但考虑到男的有身孕,也不好说。十二七看出他的顾虑,建议道:“王爷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什么,如果她心怀不轨,属下立刻便会执刑。”
“……可以,让她进来吧。”
开门后,那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几乎是跪着进来,扑在地上请求束寻音:“公子,求您帮帮姑爷!他晚上突然不停咳血,还会时不时怄酸水,他可还怀着孩子呐!小的,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求您发发慈悲!”
这小丫头许是见束寻音年长,便觉得他肯定是嫁了人生过孩子,有这些经验,还真让她撞上了。
羌娥注意到王爷虽然皱眉,却没有想要赶客的意思,便明白许多。
“……你那姑爷人在哪里?”
“大人,就在隔壁,谢谢大人!”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什么大人。”他挥了挥手。“你们最好还是去请个专业的瞧瞧,免得我好心帮忙,到头来还把他治死了。”
“这……”
小丫头面露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怎么,请不得大夫?”
“请得,请得,就是……姑爷这趟出来太不凑巧,路上遇到了流寇,俺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带的银子全被那群人抢光了……”
原来是没钱。
束寻音从枕头下摸了点铜钱给她,让她跑快点去医馆叫个大夫,自己和十二七到隔壁去看看情况。
一推门,便闻得到一股又酸又臭的血腥味儿。
十二七知他不喜,想着去推窗,却被束寻音给叫住了:
“够了,孕夫易受凉,我忍一忍就是。”
真的能忍吗?羌娥本有些怀疑,她知道束寻音最是骄气,半点委屈受不住。但他好像不是开玩笑,说要忍,竟然真的不再扯这个话题。
两人来时,那公子便吐了不少在身上,有血,也有呕吐物。束寻音拿不准他是因为受惊动了胎气,还是吃了什么坏东西闹肚子,只能先安慰对方:
“莫急,先深呼吸缓缓气儿,不要总想着呕吐的事。躺得下来吗?”
公子虚弱地摇了摇头,眼下满是憔悴的青色。
“是怀了后经常这样,还是头一回?”
“第一……次……”
“你感觉孩子的动静如何?”他上手,轻轻按揉对方的腰部。“疼不疼?”
“很痛……我,我担心孩子会——”
说着说着,公子就哭哭啼啼地抽泣起来。他的年纪比十二七还小不少,也是第一次经历生产,更容易一惊一乍。
“嘘——嘘,别哭了,省着点力气,孩子没那么脆弱,不会有事的。”
虽然那公子半身污秽,束寻音的洁癖却没有发作一般。羌娥打了水来,却见他叫她背过脸去,亲自动手替那位公子擦拭身体。
“您……”她条件反射般要接过去,被束寻音瞪了一眼:“干什么?别人家男儿的身子也是你一个外人能看到的?”
“……是。”
她只是没想到,王爷居然会自己动手。
大概是月份不小不方便行动,过了快半个时辰,水换了三茬才收拾利落。公子的精神稳定了些,恰好小丫头也带着大夫过来,王爷和十二七就先离开这里,回到了自己房间。
这么一折腾,也快到后半夜。
“他已经七个月,却还要经受旅途劳顿?”束寻音看起来很不满。“怕是孩子早产在路上也不奇怪,真不知他夫人干什么吃的,敢叫一个孕夫这样乱跑。”
“这人也是。肚子那么大了,居然敢只带一个小姑娘。世道这么乱,真是不怕死。”
“大人所言极是。需要给您烧水沐浴吗?”
束寻音这才注意到,自己衣服上也沾了不少脏东西,应该是照顾人时留下的。他仿佛突然洁癖发作一般差点跳起来,极其厌恶地将外衣全脱了,扔在地上。
“烧吧,把衣服也洗干净。”
“是。”
待水烧开倒进木盆,羌娥去请王爷时,才发现他不知何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睡得不太安稳,看得出姿势很不舒服。面容疲惫,眉头紧锁,仿佛中了梦魇。她本想推醒他,又想起七〇六的话,一时间难以下手。如果七〇六所言不虚,他现在能睡着也很是难得……
正想着,束寻音偏了偏头,身子向一边歪去:
“羌娥……”
她不动声色地扶住他的身体。
他的表情并不轻松,甚至说得上是痛苦。羌娥叹了口气,也许还不如让他起来把澡洗了。
“王爷,请醒一醒。”
束寻音倒在她怀中,头枕在她肩窝里,无意识地蹭着她的胸口。
“……你走,我才不想看见你。”
她缓慢地就着这个姿势抱起他,挪步到木盆旁边,又将人放进去。热水逐渐漫过束寻音的身体,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裳。
“……不要去。求你……”
木瓢舀起水,无声地流过他的肌肤,很快染上了丝丝血红。那白得有些孱弱的皮肤,在水温的作用下,竟也透着粉色。
“……我怀孕了。”
羌娥一惊,差点把水瓢丢下去。
“大人?”她试探他是否还清醒,又或者是装睡来试探自己。但束寻音没有回应,大概是真的在做梦。
“……是阿韶吗,大人?孩子是阿韶吗?”
“阿韶……”睡梦中的束寻音喃喃道,嘴角微微勾起,神情也不那么痛苦了。
“好名字……阿韶——羌韶,羌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