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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跃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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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黄沙漫漫,宁夏府主城就矗立在一片荒漠之中,正午时分,不少驼队在城门处接受检查,商人将斗笠摘下来扇风,擦着汗水看城墙上的匾额。
匾额下是古旧的城墙洞,越过城墙洞往里便是一篇西域与中原风格交杂的街道,街道上摆满了各种摊位,卖皮毛、馕饼、哈密瓜,还有卖一些中原才有的陶土人的小摊,裹着头巾的妇女提着篮子在馕饼摊位前停下,低下头开始挑选刚出炉的馕饼。
谢姰牵着马从卖馕饼的妇人身后路过,她不再带斗笠,坦然从百姓中走过,只有一两人看向她。
牵着马走过街市,停在一座府邸之前,府邸台阶上有一个老妇人在扫地。
谢姰整理了衣服走过去,拱手道:“老人家。”
老妇人抬头扫视谢姰:“你是来找楚将军的?”
谢姰诧异,老夫人停下动作:“最近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来。”
“只是你来的不凑巧,将军三日前就已经出发去肃州了,你要找将军就去肃州吧。”
肃州离宁夏府有些距离,谢姰不敢耽误,在集市买了几块馕饼便飞马去往肃州。
鞑靼来犯,边境流寇多了起来,边境流民从四方各地往南下涌,宁夏府在偏南的地方,一路北上去肃州边境,谢姰与流民逆流而行,天黑了,流民停在一处,谢姰也翻身下马坐在一边。
她将包袱里的馕饼分给身边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问她们:“边境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女孩咬着馕饼,嘟囔着:“可惨着呢,我是从土坡来的,听别人说鞑靼大军已经到肃州边境了,前线一天就得死好几千人,鞑靼人养狼,半夜的时候就纵狼咬村民,好多人都被咬死了。”
“我家被烧了,村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
女孩一边说一边吃馕饼,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周围几个男孩倒是一边吃着馕饼一边哭。
她吃完饼,便骂旁边的男孩:“别哭了,你们都哭好几天了,哭有什么用的?等咱们长大了,打回去,把他们都赶出大靖才是。”
“你说得容易,我连锄头都拿不起来。”男孩哭着说。
“现在拿不起来又不是以后拿不起来,你要是害怕就站在我后面,我拿刀砍那些鞑靼人保护你。”
谢姰揉了揉女孩的头,女孩骂完几个男孩,抬头看谢姰:“姐姐,你骑着马是不是要去边境啊?”
“嗯。”
“你是去投军吗?是不是去楚将军麾下天水军?”
“天水军?”谢姰疑惑,女孩得意:“姐姐竟然不知道?”
“那是楚将军亲卫军,是赫赫有名的娘子军,我以后一定要当天水军的大将军,将所有敢来侵略大靖的人全都打跑!”
谢姰手一顿:“将军的亲卫军不是地字军?”
“什么地字军啊?将军的天水军可厉害了,你知不知道当年将军的天水军三千人奇袭缅甸,将整个缅甸军打得落花流水!”女孩眉飞色舞:“我们村有一个姨姨就是天水军的,她断了一条腿,我们村就主动向将军申请照顾她,她人可好了,这些就是她和我说的。”
“就是,火烧村子的时候,她没跑出来。”女孩难得露出伤心之色,语气低落起来。
谢姰蹙眉:“我看的话本里写得奇袭西南的,是将军麾下的地字军三号营。”
“怎么可能。”女孩打了个哈欠:“姐姐你肯定看错书了,将军麾下将军很多都是天水军的,
怎么会是什么地字军啊。”
“看错书了吗?”谢姰有些自我怀疑,女孩伸了个懒腰,在她怀中渐渐闭眼睡着,她抱着女孩靠着大树,仰头看着头顶苍凉的沙星。
她不会看错书。
那书里分明写着楚红英的名字,记录了她的功绩,只是却没有写别人,没有写天水军,没有写那个断了一条腿的姨姨。
写楚红英是她必将万古留名,不得不写。
写其她人,却无需笔墨,只需掩盖。
谢姰落下视线,看着远处露出半截的路牌,路牌沙尘为风吹拂,如海浪渐渐抹去上面的痕迹。
百年后,千年后,世人会记得楚红英吗?会在书上写她的名字吗?或许会,可有人会记得谢姰吗?会记得那个断腿死在火中的人吗?
她有无数疑问,却无人解答。
天地星辰亘古不变地闪烁着,丝毫不在意地上蝼蚁的生灭。
第二天女孩和她的同伴上路,谢姰和她们挥手告别,又上马去往北而去,只是这回去的方向却不是肃州。
荒凉的边境戈壁,血红的太阳从冒着点绿芽的草丛里落下,惨白的月亮干瘪挤出月光涂抹在各处倒塌的墙体上,在劫掠中勉强幸存下来的村民回到老屋子里,用各种东西抵住屋门,几个胆大的青年人握着木棍藏在枯墙下。
寂静的月夜里,只有远处的狼嚎在鸣响,狼群在惨白的月色里狂奔,冒着绿光的眼睛扫过一切可能藏匿着活人的地方,十来个鞑靼骑兵骑马跟在狼群后面,腰上弯刀闪出一抹凄厉的光。
狼群很快就闻出几个藏在枯墙后面的青年人,口中顿时流出浓稠腥臭的口涎来。
鞑靼人的这些狼都是吃人肉,因此流出的那些口涎带着极为难闻的臭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还是让几个青年人浑身发抖,一时暗叫后悔,不该靠着一时的热血冲出来逞强。
鞑靼人举着弯刀大声叫唤着,狼群围过来将青年人包围,鞑靼人在外叽里咕噜大喊,大概是叫这些人出来。
青年人咬咬牙,举起棒子冲出去照着其中一只狼头就打,嘴巴里还叫着:“该死的鞑靼,我和你们拼了!”
鞑靼人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像挥着火把一样在旁拍着嘴巴奏乐助兴,野狼长嗷一声,闪着绿光的眼睛就冲到青年人面前,将那些脆弱的棍子咬成了两截。
这些狼吃惯了人肉,将人当作了狩猎对象,加上狼性狡诈,因此对付起这些人来驾轻就熟,几下子就将青年人逼得缩在了一起。
包围圈越缩越小,青年人哀嚎哭泣起来。
“救命!”
“鞑靼人,我要和你们拼了!”青年人中一个女子抓起脚边的石头,朝着鞑靼骑兵扔去,石头没打到骑兵,鞑靼人弯刀指着她大笑,嘴里还在呜啦啦说着话。
草原的话大抵都是相通的,女子见过犬戎,也听得懂一些,那些鞑靼人在叫唤着要那些人将她先咬死。
她愤恨攥紧拳头,怒喊:“我和你们拼了!”可却畏惧逐渐缩紧的狼群,脚步死死钉在原地不敢动。
她身后的青年人大抵被她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撼动,也都一个个站起来,和她一起大骂鞑靼人。
鞑靼人因为她们的叫骂声大笑,猎物临死前的挣扎最能取悦打猎的人。
“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女子重又捡起地上断裂的木棍:“拼了!”
“拼了!”
五个青年人捡起棍子,恶狠狠地看向围过来的野狼,野狼饿了一天已经不再想和这些猎物周旋,鞑靼骑兵大声一吼,那些狼便扯着得意的尖牙,嚎叫着朝着青年人扑过去。
青年人也冲过去,与野狼混战在一起,青年人虽然年轻力壮,但是哪里比得过这些饿狼,很快空气中便闻见浓重的血腥味。
女子的手臂被野狼咬了一口,她冲过去骑在野狼身上,死死拽着野狼的脖颈,将满是倒刺的木棍扎进野狼的喉咙,鲜血四溅混杂着她自己的血,让她的手僵了一僵。
野狼挣扎着想要将女子摔下来,可女子却不愿意松手,其它的野狼见状朝着她们冲过来,女子双手合力,将木棍直接捅穿了狼喉颈,同时她的力气也用尽,野狼没了气息倒在地上,她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大喘着气听着周围咆哮的狼嚎。
她颤抖着手,等待着狼牙的降临。
可就在一只野狼朝着她脑袋扑过来的时候,一支飞箭直直穿透野狼的脑袋,带着极大的力量将野狼带着钉在了一侧的石头上,箭上飞羽在空中颤抖,发出细小的嗡鸣声,女子侧过头去,就见到黑暗中一匹马飞踏而来。
谢姰抽箭搭弓一气呵成,连续四箭射中四只野狼的眼睛,羽箭带着极大的威势,直接穿透野狼的眼珠插进野狼的脑袋里,将狼钉死在原地。
鞑靼骑兵举起手中的弯刀,互相吆喝着朝着谢姰冲过来,谢姰丢了弓箭,勾起放在马匹一侧的长枪,持在手中。
匹马之战讲究的就是距离和力量,那些骑兵手里拿的弯刀几乎近不了谢姰身,谢姰松开马缰,小腿夹紧马腹,任由马穿过骑兵。
她手中长枪如龙,在寒夜月色中闪出一片白光,如陡然展开的扇子,顷刻划过那些骑兵的喉咙,将那些骑兵尽数扫落马下,骑兵喉中鲜血崩出,血液淋湿黄土,沉了马蹄踏起的飞尘。
长夜又恢复了凄惨的寂静。
谢姰转身下马,拔出背后的刀,将那些骑兵挨个斩首,她拽着鞑靼骑兵的辫子,提着十来个人头走到那些青年人面前,月色照着她的轮廓,人头滴血,她脸上刀疤如同生死簿上划去性命的那一笔。
“你们没事吧?”谢姰将人头往旁边一丢:“没事的话帮我把那些马匹牵过来。”
青年人受的伤都不重,方才是被狼吓到,现在是被谢姰吓到,好半晌才站起来去牵马,谢姰走到躺在狼尸上的女子身边:“还好吗?”
女子捂着手臂的伤口坐起来:“还好。”
谢姰从怀中掏出伤药扔到她怀中:“流寇肆虐,你们怎么没有南下?”
女子上药,颤抖着嘴唇:“哪能那么轻易离开自己的家呢,就算南下勉强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可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你们村子现在还有多少人?”
“原先有百来人,鞑子来了后,死了二十多人,逃跑了二十多人,现在还剩下不到五十人。”
谢姰站起身,那些青年人已经将鞑靼的马匹牵过来围在她身边:“可否留我借宿一宿?这些马匹交由你们,我想休息一会。”
女子捂着手臂站起身:“睡我家吧,我家还算干净。”
在路上陆陆续续采买东西,又沿着边境杀敌数日,谢姰早就累得够呛,她一进屋倒头就睡,女子给她盖好被子,也在她身侧休息。
天一大亮,谢姰便推开屋门走出去,屋外集中了村中所有的人,剩下的这五十多人,一般都是老年人,还有十来个小孩,剩下的十来个就是年纪正轻的青年人。
一见到谢姰出来,不少人往后退了几步,昨天晚上青年人出去打鞑子,村里的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这些孩子鲁莽得很,怕是要丢了性命,谁知道她们竟然没死。
今早有人领着村民出去看,见到断头的鞑靼骑兵,村民都大为震撼,知道是谢姰所为,一大早就守在了屋子门口等着谢姰出来。
“恩人。”昨夜几个青年人走出来拱手:“多谢您救了我们。”
“不客气。”谢姰摆手,看着正垂在东方的太阳:“这些鞑子怕还会来,虽然这里是家乡,但边境战乱还是往南边迁好。”
“我们绝不走。”女子从后出来,站到昨天那伙青年人之前:“我们往后走一寸,大靖的边境便往后退一寸,我们是靖人,就算不是守边的将士,却绝不能因为要死就往后退!”
“是,我们要和鞑子死拼到底!”
谢姰扫视众人,老年人眼里都带着不忍心和动摇,倒是几个青年人激动振臂大呼要杀鞑子报仇,连带着几个小孩都奶声奶气说要杀鞑靼。
“恩人,我们没学过多少武艺,杀不了多少鞑子,昨天晚上我看您武艺高超,可不可以教我们一些,哪怕只是一些也够了。”女子希冀看她。
谢姰又扫视好几遍这些人,她笑了一下:“也行,反正边境还很长,我也不着急在这一时。”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女子。
女子咧着嘴巴,她皮肤很黄,和戈壁风沙一样的颜色,牙齿却很白,像雪山顶的冰层,闪着一点尖锐的光。
“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