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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夕露沾我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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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人类不幸的实际来源,在他们的生死上表现出倾向性是荒谬的,可谁叫我默认自己不是标准的加害方。
我的目的地是一片旧改区,随着人类政府的搁置,临时商铺和摊位已全部搬空。这片植被侵吞的废墟在白天是涂鸦艺术者创作的乐园,夜晚则由无处可去的影子接管,失业者,流浪汉,逃匿的罪犯,悄悄潜入探险的年轻人。那些空置或半废弃的住宅仓厂本应该盘踞着各式各样的生命,直到他们共同的天敌出现。
针对level E,血诱法是老生常谈。判断风向后拿着报酬的一部分做气味桩,用布条蘸血再把它们挂在高处,这样一来,我预支的口粮就有了响应。一个从眼窝里打出两道探照灯的同类,顶着额头正中的四照花印迹,远远地飞过来了。
我在他痛饮时摸到盲区,猛地箍住他的咽喉。力量不足,完整的裸绞无法成型,只有先用手臂压紧了颈侧动脉。他呛了口血,被大脑的瞬间缺氧拖慢了反应。
我沉肩贴近,攥住他的风衣衣摆向下狠拽,同时一脚顶死他的脚踝,顺着挣扎的惯性施力,在他失衡扑倒、尚未触地前又提膝补了一下,勉强将他放倒。但也做不到完全压制,不一会他就将脊背拱起来,像烤箱里的面包。我攥紧他的手腕,没怎么犹豫就决定用痛感弥补自己的威胁性——反折双臂,先是左边,再是右边,他痛呼着回我几道新鲜抓痕。
“针对特殊区域,我们大概两周更新一次报告,这一片十天前清剿过,你原本还有几天,”我观察着他的恢复速度,适时添补新伤,“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找到她就放你过完这段时间。”
“看你现在对我做的事——”他将铺满灰尘的脸拧向我,面部肌肉颤抖,理智似乎在重塑被嗜血行为瓦解的五官,“到时候如果见到的是尸体,还能忍住不对我下手?”
“你头上的伤口不是来自猎人武器吗,”我将印有寻人启事的报纸在他面前展开,“是倒计时等他们来,还是先活过这阵再说,你自己选吧。”
他对着黑白照片转眼珠子,打绺的头发扎进去也浑然不觉,长风衣、马甲和西裤是正经装束,而这是之后混迹的证明。占卜算命怎么可能不在人类中盛行?命运一旦浮现,人生重新排版。遽变历历在目却总是静音,只要旁观过,恐惧再难打消。
猎人来得真快,奔袭而来的动静迫使他做出决定。压制稍懈,他急于起身,两条软垂的手臂与被掰坏的玩偶部件无异,眼看着又要栽倒,被我按回来:“带路。”
鉴于我们不是漫无目的地乱窜,他渐渐就被回味的劲头激得亢奋起来:“那个女孩……对,黑制服红蝴蝶结。我好像见过,在东边?也许是货运通道旁边,我不敢保证,你知道,那时候味道更清楚……”
我理解他们进食时脑中只剩一件事,此刻带路也不靠记忆,全凭本能。捕猎或是归巢的动机轮流占据上风都算正常,但level E在动物性特征上真的表现出了独一份的奇葩,一阵风送来的美妙滋味就能使他骤然止步,既而丧失趋利避害的意识,开始踉跄着往回冲,等我克服惯性想要抓住他,我们之间已经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目标自投罗网,只对于负责追踪的猎人来说算件幸运事。不过,彻底回头之前的减速徘徊说明我们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他又留过遗言作为参考——
东边没有仓库或是物流中心,所谓的运货通道,大概率是办公楼里的防火楼梯、货运电梯,以及连接它们的走廊。
我绕到符合条件的建筑侧面寻找服务通道的入口,迎着股尘腐味侧身挤进砖石钢构的疮洞。头顶压着僵死的管道,环氧地坪则生机勃勃地冲开束缚,裂得一塌糊涂。
按照人货分流的设计初衷,这类运货通道本身具备一定隐蔽性,垂直运输系统更是方便藏匿。内部干燥,很合吸血鬼渴血却不食腐的天性。再加上四通八达、容量可观,比起某人偶然所得的栖身之所,倒真像是仔细考察后才能选定的地方。走得足够深入了,部分发散得以验证。一行从旁拐进、向内延伸的崭新脚印出现在眼前又迅速消失,在截断点四周,只有头顶的管道上附着明显刮痕——看来是不必时刻落地行走的生物。
我回头去找脚印的来源,跟着它来到一段侧廊。积尘上出现了另一组痕迹,也是脚印,只是更小巧,且方向向外。我停在它消失的地方,感觉一个看不见幽灵正站在我面前。
这里不止一只吸血鬼。还来不及就这一信息更新判断,就有尖锐的东西擦着肩膀划下来,我被摁在地上,回神时指甲已牢牢嵌进肩膀。獠牙紧随其后,腥风扑面。
我用手肘打中攻击者的下颌,听他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再忍痛拔掉他一只手,同方向配合着蜷腿踹他的膝盖,合页翻转般将他从我上方掀开。还没等我彻底从纯粹的杀意中脱身,细微的咔嚓声就带着空气中炸开的灰尘,连同我们和身下脆弱的混凝土一起塌了下去。
我摔在一堆杂物里,被地下剧烈搅动的烟尘包裹起来。视线受阻,我却感受到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人。我的手碰到另一只手,几乎同样的温度。
一个,三个,二十个,还有更多,一动不动,如同歪歪扭扭码在仓库里的模特。
而另一边的黑暗里,那只吸血鬼像动物一样甩了两下头发,背部蓄力,向着我的方向发力起势。
肩膀上的伤口非常疼,也将我的战斗意志消磨了大半,我们开始在形骸间追逃。这期间的感受无法形容,即便我已经做好了先于一对高中生父母认尸的准备。我对人类没有宽泛的爱,只有亟须表达的一点过意不去,但他们分明在用紧阖的眼睛、尸斑上涌的皮肤抵抗我试图丢还的、冒领的温情。
……不过,好像并没有熟悉的服装制式映入眼帘。
这里真安静,我这才开始从频繁的进攻轨迹里尝到一股苦味,连风衣男和素未谋面的一起算上,他们三个能在短时间内实现这场屠杀规模的五分之一吗?
“别追我了,”我尝试跟他沟通,“你是被留下来的那个吗?是谁叫你守在这里的?”
“我们都同类,不能好聚好散也行,还是那个穿着风衣的朋友介绍我来的呢,对了,这儿是不是还有个小朋友?”
活捉这只替死鬼的念头冒出来时,泾渭分明的立场也随之重现。我怀着循循善诱的信心,最后对他说:“你知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今晚是我,明晚就是更多的人。你只想要谁的罪行告一段落,而不想为自己多活几天吗?”
他立在原地,连着侵吞眼眶的瞳孔及积怨的神态都柔和了一截。就在我以为撬开了他原有认知的一角时,他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冲着我的方向招了下手。
肩膀随即一沉,我下意识护住咽喉,在难以抑制的毛骨悚然里,鬼魅般的影子瞬间放大数倍。
铮然一叶,刀身出鞘。却带着股很柔和的力量,水流般从头顶掠过,顺着胸腔连贯而下,他的身体在空中停滞了一瞬,持刀者手腕翻转,收刀入鞘,无边沙砾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