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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幸福者退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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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偏爱夜晚,这种态度不单由生物钟决定。白昼下的万物酷似经过流水线涂装,越泛滥的日光塑造越千篇一律的景象,造物主亲自喂养的审美,使得夜赏的意趣很难被完全复制到同一地点的白天。
夜晚因消散了不可直视的论调而失真,因失真而显得宽容。月光织就覆面,天地万物在寂静中延展支撑,你可以定神欣赏一阵风。
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将自己从客观上可有可无的职责中解放出来。或许因为此刻没有雨雪将人打湿,也没有有情人互诉情衷,户外工作更利于探索不务正业的空间。总之待在教室里的时候,心情从未像今夜这般舒畅。
这一夜过得飞快,感觉夜间部都比平时提早放学。我估摸着时间,从落地窗返回教室。副舍长正从他的面前堆成山的战利品中抽信出来读。
“今天怎么去外面写了?”
我看了眼手里的摆设,一笔没写但不影响我镇定回复“外面有风,吹着舒服”,说完又对着往教室里单独搬了张欧式实木高背椅坐的you-know-who礼了个礼,甚至收到了致意——这这这全凭上位者的修养。
有这样的参照物,还能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吗。之前与我族称谓体系中的避讳坐在同一个教室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哎,我根本没有想过。
“蓝堂他们呢?”年轻的国王发问,声音非常好听。
“欸?啊,对哦,说起来都没在啊,去哪儿了呢?”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所以当晚向今川例行汇报时特别注意了一下详略得当。上次那份用来向元老院告状最后却让蓝堂英拿到的报告具体走的是什么程序,我没再确认,不过教训已经吸取了。我以家中有事为由向今川告假下山,临行前带了她交代我送的资料。
“又是你。”听声识人。即便不开口,蓝堂英也能凭借天独厚的面容形成一道天然的傲慢的阻隔。鉴于前几次在月之寮照面我都没什么存在感,这回应该是有新状况才被叫住的。至于新状况是什么,最好只让我的同事知道。
“赶着去通风报信吗?”
“发生什么了吗?”我反问。
他将目光落下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跟着扫了眼牛皮纸袋上的封条:“不知道。”
“上次姑且算你不懂审时度势,你就这样把我的不追究当作鼓励了。”
并不是我不想知道将对方驳倒的滋味。在类似的压力测试里表现出不为所动,是由我仅有的自由裁量权决定的。言语的增补能够抵消敌意吗?能够打消轻视吗?
以上感受只会从0滑向200%,形式是可以细微刁钻,传递过来却不打折扣。在蓝堂英突然摆着副无所谓的态度抛出一句“你以为我很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吗”前,我心里就已经充满了赶早真扛不住赶巧的认命感。除了确定手里的东西已经在瞬间低温中死掉了,还知道现在碎在脚边的是,因为松手而遗留的它的残骸。
面对这种情况,我的第一反应是找个扫把给我的“工作失误”留痕,后来又觉得不能光这么麻烦。
“这是原件。”
“那又怎么了?想邀功,就辛苦你再多编几份。”
“如果这不是——”
他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不关心里面的内容。”
“反正就是不让它正常流出去?”
“那又怎么了?”
我拎着垃圾铲去敲东川办公室的门,看到沙发上坐着个黄毛,还以为蓝堂英来了。于是败也凑巧,成也凑巧,在东乡和他的客人面前,我完整解释了来龙去脉,同时保证会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东乡倒不生气,只是轻飘飘地数落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之后不再说话,好像在等另一个人表态。
“给您的工作添麻烦了,”副舍长从容不迫地搁了茶杯,视线温和地转向我,“我会去了解情况,无论如何,我先替蓝堂为他的无礼行为向你道歉。”
东乡说:“一点摩擦罢了,还要劳烦您亲自过问。”
“分内之事,谈不上劳烦。月之寮的同学处事不周,我也有责任。”
东乡感叹:“哪里,有些头一旦开了,补救和善后在所难免,自然也就谈不上求全,何必对自己这么严格。”
“‘并非所有徘徊者都迷失方向’,追求万无一失,有时只是在原地踏步。如果这是‘完美’,那它的确不值一顾。”副舍长声音平静,点到为止。
两个人对彼此越客气,敌我划分越分明。到底是有点话不投机,东乡又想起我来:“下去吧。既然争取了一次补救的机会,你就务必把事情办妥,别再出任何意外。”我本来也没想真的靠告小状撒气,只要能把自己择清就好,答了声是就准备告别。
副舍长叫住我:“刚听你说要下山,我这边刚好有人顺路,可以载你一程。”
“不麻烦了,谢谢您。”我答道。
东乡有意给他面子:“家里有事就快去快回,几页纸的事,叫望月做也是一样。”
副舍长又说:“手上的冻伤,也处理一下吧。”
以黑主学院为起点,到我家不远不近,因此最后选择了折中的交通工具。在华灯初上时踏上回程,会有“自从出来工作,我就没怎么跟家人见面”这样的心情,和人类好像。但我到底雀跃不起来,看到我的第一眼,父亲就说:“看起来兴致不高嘛。”
“坐了这么长时间车,肯定累了。这会儿不想吃东西的话,先回房间休息吧。”母亲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本来只是想会回租屋窝两天,半道改变主意后,我心知肚明,这真是错误的决定,回家了谁还想去上班。
隔了一会儿,父亲来敲我房间的门。我一般不太跟乐天派聊心事,他们确实善良,我说的话也确实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后来轮到母亲,才半开玩笑地抱怨起现在的工作没意思。
“不喜欢就换一个工作,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
“那也不能辞职吧,辞职了我去做什么呢?”
母亲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我也笑了:“我还是再坚持一阵吧。”
我只是不想过茹毛饮血的生活,所以宁愿杵在办公室里听人辩经。一份稳定、强度偏弱、听起来体面的工作已经把我返璞归真的勇气抽走了。
话虽如此,返程的时候,我还是把类似的牢骚重复了一遍。
父亲答:“时间过得快着呢,回去工作几个晚上,就又能请假回来了。”
后面我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笑,既而沉浸母亲那个不可置信的表情里,直到现实化为拍摄失败的希区柯克变焦,从缩小的焦段里弹出另一张脸,敲了两下玻璃问我“傻笑什么”。
我叫了声“舅舅”,就从出租车上下来了。把这句话讲给他,果然他也忍俊不禁:“你说姐夫这性格,你怎么就没能遗传上呢?”
“出来办事,正好捎你一程,”他示意我把安全带系上,“回学校吧?”
我瞥他一眼,穿得普通,猜不出要办什么事:“对,你怎么知道啊?”
“你妈跟我说的。”
我“嗯”了一声,他又问:“怎么样,平时工作忙吗?”
“还可以。”
“比原来好点吧,在学校上司毕竟管不着你。”
“哪都一样。上司不就是一个称呼,谁都能填进去呀。”
“那我可就等着你把自己填进去咯。”又来了,莫名其妙的高升吉祥话,为此和长辈争辩非常扫兴,我没吭声,拿起扶手箱上的报纸看了起来。翻了几下,停在寻人启事的版面上。
舅舅瞥了一眼:“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吧。”
报纸的刊出日期在今天,女孩的失踪时间是一天前,看穿着和背景,无疑是日间部的入学照。
“嗯,我见过。”
这种印象,并不是在人群中一扫而过,而是面对面接触留下的——
“……你还好吗?醒醒,活动结束了。”“刚好还剩了一些,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尝尝吧。”
我又反复确认了报纸上刊登的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心里有模糊的负面揣测:“舅舅,能先送我去趟元老院吗?”
“去那儿干什么,跟黑主学园两个方向……”
“把我放在前面也行,我打车过去。”
“行了,自己家人在,还用费那个事?”他拨了下方向盘,“我拉你到附近,到时候你下车走一段。”
人类的额外工时得靠照明延续,吸血鬼则相反,每逢加班,窗帘必拉得严严实实。或许我应该再仔细注意办公室内的动静,这样就不至于毫无缓冲地闯入同事的私人场景里。
大脑宕机了两秒,才激活了对血味的反射。对视时他们的瞳孔还微微收缩着。在捂住眼睛道歉和大叫着跑掉之间,我选择硬着头皮装傻充愣:“回来取份文件,没想到你们还在加班。”
这阵子自然没人理我,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文件盒里翻了几遍,找到了近期关于level E出没区域的报告,对比之下,发现我掌握的信息并不全。
正好同事见我看得认真,过来跟我搭腔:“出去工作也不轻松吧,听说你们在那里成月地喝不上血?”
“对,只能冲血液锭剂。”
“还真有血液锭剂?什么味儿呀。”。
“和血比的话,区别有点像大豆蛋白肉和肉,或者气泡水和酒?”
“这样啊。”等看清了我手里的东西,同事又意兴阑珊了,我连忙叫住她:“还有一部分关于level E的报告在你那里,能让我看看吗?”
“看那个干嘛?”
“我看报纸上登黑主学院有人失踪了,地点有点熟,就想知道是不是level E做的。”
“诶呀,你怎么这么好奇呢。”同事笑着回去找了会儿,递过来一本翻开的文件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