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入海》青山麦

3、汪勤春？不认识。

　　两滴水相续从高处落入下方的水潭中，彼此间有片刻的相融，清脆的水滴声一滴未断另一滴又起在空旷的空间内响起，回荡，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立马又归于平静。
　　高处失足是一种怎么的疼痛？那是一种让身体各处与地面相互挤压变形甚至破碎，而带来的猛烈迅速后挫力极强的疼痛，就像一个被碾碎的西瓜，人在失去意识前通常会陷入无助和恐慌中，绝望地感受着五脏移位骨骼错落或粉碎带来的疼痛，这种疼感一般会瞬间达到并超过人类承受阈值，让人们在死前失去意识。
　　不过黎瑶现在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疼痛，缠缠绵绵叫人乏力空虚，但又如同一团火在腹部疯狂燃烧，似跗骨之蛆找不到有效克制。喉间明显的撕裂感让刚想换种呼吸方式的黎瑶闭紧了嘴，她吃力的睁开眼，看见熟悉的吊瓶配上雪白的墙上。
　　目光移开，她缓慢从病床上坐起，被褥的收缩惊醒了趴在床旁睡觉的中年妇人，余光看见熟悉的脸，身体率先做出抗拒反应，本就被胃火烧得焦躁的黎瑶下一秒又被海量的陌生记忆袭击，脑袋要爆掉的肿胀感同时引起眼耳的暂时性瘫痪。
　　耳膜受压造成的嗡鸣声比任何一次来的都要清晰明亮，突然罢工的眼部系统使她完全沉浸在记忆的潮流里，这一刻的黎瑶完全丧失了对外的感知。
　　她捂着脑袋，艰难消化着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对奇园山山神的不靠谱有了进一步认知。
　　就这待遇，还妄想她帮祂消灾解难，做梦！
　　由于失明加失聪，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当感受到有人站在她身侧，轻拍她的背时，她毫不客气打掉对方的手，并怒吼道：
　　“滚远点！”
　　然后没过多久，她就被按住了，手上被打了一针，蚂蚁啃咬的疼感传来，之后就再没人招惹她。
　　黎瑶安心接受着记忆，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直到有人用棉签沾水在她唇周润了一圈，凉凉的，她就醒了，睁开眼，还在医院，一扭头，中午的胖妇人换成了一个啤酒肚酒糟鼻的男人，他沾完水就把棉签留床头柜上，端起柜头上还未嚼完的胡辣粉，疯狂吸入。
　　黎瑶：……
　　她也饿。
　　男人嗦完粉，抬起头呼气，睁眼发现自己闺女一脸平静的望着他，不知道醒了多久，一个惊吓，打了个响亮的嗝，碗里的汤汁晃了晃，一小部分溅出来，洒在手和裤子上。
　　他忙站起身拍掉渣滓，放下碗，用没沾汤料的手取出羽绒服里用得只剩几张的抽纸，黎瑶不知那件羽绒服对方啥时候盖在她床上，他没有拿起衣服，直接弯腰钩，第一次腰弯到一半卡了一下，他挺起来，换个不自然的姿势继续拿。
　　一下子抽出两张擦手，然后裤子，折叠一下，擦一擦嘴，最后可能觉得鼻头有点痒，又一折，揩了个鼻涕，两张纸这才落入垃圾桶中。
　　黎瑶嫌恶心，回正头，望着已经没了吊瓶修饰的天花板发呆。
　　这个身体的名字叫汪勤春，她没印象。虚岁15，独生女，高中在读。有个爱搓麻将的妈和讲江湖义气的爸，妈妈早年在小镇学校门口做小摊贩，赚够了她大学的学费就回归家庭了，爸爸是个出租车司机，每个月收入在这个小县城完全可以过得风生水起，但由于过分有江湖义气，三天两头出门聚餐，除了不缺女儿每个月的生活费，其他日子过得称得上寒酸，故而夫妻间没少发生争执……
　　汪勤春是个偏执的姑娘，经常受他人言语左右，她在这个看不见一点盼头的家里日复一日的发霉，逐渐滋生了自杀倾向，上高中后情况恶化，前几天太过躁动，回家吃多了安眠药，被送来洗胃。
　　现在她本人想一睡不起，所以黎瑶能来。
　　“你醒了，要吃什么，我给你买。”
　　黎瑶扫了眼身旁站着的新爸，余光落在他拿手机的手上，食指上方指尖焦黄，变黄的透明色手机壳里夹着二维码，透明壳子反着光。
　　黎瑶收回目光，她是真的很嫌弃这个新爸。
　　汪爸见黎瑶没反应，扯着板凳在她床头坐下，开始用他那方言版普通话叨叨：
　　“我跟你讲，你已经三天没沾东西了，光靠输液不能成，多少都得吃点，刚醒不能吃太辣的，肉也不能碰，面还是稀饭？”
　　说着他开始刷起手机：
　　“这些面怎么看起来都有辣子，算啦，还是喝粥吧，要白粥还是米粥？有皮蛋的要不要，还有海鲜味，你想吃不？要点哪个？”
　　可能司机当久了，揽客时练就了个大嗓门，黎瑶就近听着这喇叭，脑子嗡嗡的，更不想搭理他了。
　　汪爸到没真期待自家凶闺女会回应他，自顾自选好付款，一看派送时间，点了取消。
　　“你妈中午看你醒了，回家给你炖鱼汤去了，她做的鱼你也知道，那味道老香了，我先打电话问问她来没来，没来我下去给你带点。”
　　说完他就拨通电话，伴着没他声音大的电话铃走出病房。
　　黎瑶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她觉得原主有病，她爸妈也不是控制欲强的主呀，充分给了她自由选择的权利，她抑郁就算了，还开始自残，有病。
　　这性格要搁她家，初中没读完都得离家出走，谁还有耐心让她搁屋里招蚊子。
　　当然她黎瑶也有病，同是病患，她还能和原主比起来，怕是早就被家里人同化了，事情放自己身上，那就得和差的比，然后沾沾自喜，放别人身上，别人就是纯矫情。
　　她想拍拍自己的脸清醒清醒，不要被情绪左右，奈何太饿，提不起劲，骂了自己一句“贱”，开始回忆自己是否真遇到过一个叫汪勤春的姑娘。
　　山神说它会把自己送到这身体和小黎瑶相遇的时间点，现在是她死前20年，小黎瑶刚上高中，所以她们是校友的关系？
　　那么远的关系，她能改变什么？
　　再说了，她的怨气源自称为家的那个小型畸形社会，想要根除除非家人全没了，要么还在萌芽阶段的自己主动远离只会给自己增负的家庭。
　　第一种解决方式粗暴明了，但她只是暂时借用别人的身体，这种事做不得，而且她对曾经的血亲也没那么深的仇怨；第二种解决方式看似可行，但小黎瑶也是她呀，她20多岁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干到？
　　即便是她，现在也还在受不幸家庭的迫害。
　　这要她怎么救？
　　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引导小黎瑶成为一个积极开朗乐观强大的人，让她有能力坦然接受自己家庭的缺陷。
　　但这个办法从未纳入她的考虑范围，因为她自己三观都不正还去引导别人，可别从这个极端引到另一个极端。
　　引导者是其他人别说小黎瑶，她自己都不会信任对方，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以后遭的什么罪，身边没个正常人，要正常人教她她就真能长成祖国的花朵？依她看让她提早成为祖国的养料还差不多。
　　所以，山神把她揪来干嘛？真让她自救？一点提醒都没有，她能行个屁。摆烂，躺平，不干！
　　正想着，房门打开，把自己包的厚实的汪妈和穿着一件长毛衣的汪爸从外头走来。
　　黎瑶找了半天没看见手机在哪，她有些无措，这会儿11月份，天寒地冻的，外边还没开暖气，大哥就穿那么点搁外面吹冷风，受得住吗？本就烦躁的黎瑶将心底的嫌弃化为怒火，瞅着汪爸道：
　　“你出门不知道加衣服吗？！”
　　一开口，黎瑶发现汪勤春也遗传了她爸的大嗓门，说啥都像是在呛人。
　　这是女儿醒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汪爸瞬时眼眶就湿润了，呆呆应着走过去把衣服披身上。
　　汪妈听了也有些鼻酸，打开保温盒盛汤的间隙给丈夫开解道：
　　“他就出去说个电话，知道我到楼下了就想着让你赶紧喝口热汤暖暖胃，这才没顾上自己，你别凶他了，再凶他一个大男人都要掉水珠子了。先喝点汤暖胃。”
　　黎瑶接过喝了一口，精神气都提上来了，鲜！香！胃抗议的声音都小了。她用眼神给两实际年龄大不了她几岁的夫妻示意：
　　“你们也喝啊，暖和。”
　　夫妻顺着她的话各盛了一碗，汪妈没喝，就看着黎瑶吞海，泪慢慢就蓄上来。
　　“喝呀，快凉了。”还打算再盛的黎瑶表示汪妈不喝，她不敢加。
　　汪妈顺着她的话，高兴应下喝了一大口，又盛一小碗的黎瑶无压力吨吨吨起来，抽空检查了一下两位老人的用餐进度，刚好撞见一个晶莹的东西融入汪妈碗中，停顿片刻，移开了视线，继续喝着不如之前鲜美的鱼汤。
　　黎瑶刚醒，虽然和他们没话题，但夫妻俩都不愿离开。一个铺床一个就打算爬在她旁边，不是亲女儿的黎瑶不敢那么劳烦两位，生拉硬拽各种威胁都没把汪妈哄上病床，不敢睡了。
　　趁汪爸上厕所的间隙，感触良多的汪妈眼泪大滴的被纸巾擦去，她控制不住的哽咽。
　　“小春，你还能回来，真的太好了。妈太高兴，控制不住。妈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你了，不会再忙着打牌不给你做饭，也不会把你和曲姐她的孩子比，你以后有什么难处也跟妈说，妈不懂也不会骂你的，不想学了我们可以不学，缺钱了就直接跟妈说，妈给你，要多少都给，你别想不开。妈害怕……”
　　说的真情切意，弄得黎瑶喉咙都有些不舒服了，她除开先前递的纸，半点动作都不敢有。
　　她又不是对方真闺女，也不图他们什么，没必要给她们承诺，就算现在应下了，哪天真正的汪勤春回来没听到这话继续想不开怎么办？为什么山神不把她弄成汪勤春背后灵一样的存在，这种时候就不应该她来应付。
　　可能汪妈哭声太过脆弱，心里活动一直很多的黎瑶想着想着也伤心起来，跟着对方一起掉金豆子。
　　黎瑶的哭是不发声的，就木着一张脸，然后开始掉眼泪，一点哽咽都没有，要不是汪妈哭着哭着又想再看看自家闺女，都不一定知道。
　　她抬头，看见自家闺女委屈屈的掉着金豆子，后怕变成心疼，内心翻涌的愧疚将母爱翻倍，她一把抱住对方，轻拍对方的背以示安抚。
　　黎瑶被人抱住，轻拍后背，被压抑多年的委屈一瞬间迸发，如洪水一般奔流不止，她假装用手环住汪母的脖子，牙齿狠狠咬在虎口上，恨不得把那块皮给咬下来。
　　作什么妖，他们又不是你不幸的源头，别给我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