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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才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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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熙去卫生间的路上看见阿媛塌着肩头从外头走进来,他调转脚跟走上前去跟她搭话:“阿媛,你才来吗?饭都吃了一半了!”
他打量阿媛的脸,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生病了吗?发烧了?”
阿媛的脸有种不正常的红润,嘴唇红艳艳的,精神却又很低落的样子,有气无力的,走的那几步路拖着脚跟。
他不由地伸出手想去扶一把,阿媛往外迈了一步,说:“没事,有点不舒服。我得赶紧去找我妈,她一直在找我。”
尚熙在她身后疑惑地问:“正叔呢,你不是跟他的车来的吗?车在半路坏啦?”
阿媛纤细的背影已经走远,消失在巨大的宴会厅里。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出来点萧瑟的意思,巨大的水晶灯发出惨白的光,笼罩着推杯换盏的笑脸,他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叹了口气,慢慢朝卫生间走去。
阿媛走进宴会厅,一时眼花缭乱找不到王玉琴,周围倒都是熟面孔,她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有一个阿婆问旁边的人:“这谁家小囡?长得真文气,一笑两个大酒窝,好人材啊。”
桌上有人搭话:“德喜家的小囡啊。”
“哎呀,居然是德喜家的,真是女大十八变,我记得前几年每年夏天在村里跑来跑去的,又瘦又小的,居然长成花一样了。说起来也像德喜的,那酒窝就跟德喜一模一样。”
婆婆和妈妈们交头接耳地对着阿媛说了几句闲话。
“阿媛,来这里坐。”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叫道。
阿媛循声望过去,露出笑脸,慢慢走过去。
叫她的人高高的个子,一头黑色的披肩发,整个人像小白杨一样挺拔生机勃勃。
这是她的堂姐苏绾,大她七八岁。
苏绾旁边空着个座位,她张罗旁边的人往周围挪挪,把位置空出来,安排阿媛坐下,又帮她把碗筷准备整齐。
阿媛乖巧地坐下。
疼痛的地方摩擦着椅子,让她瑟缩了一下,那地方一直火辣辣地疼着。
苏绾看着她,问她:“不舒服吗?”
阿媛笑着摇摇头,把脑袋靠在堂姐的手臂上,像一只乖巧的猫咪。
她一抬眼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跳乱了,马上移开目光,感觉疼得更厉害了,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正汩汩流出。
她坐立不安。
苏绾帮她夹了块羊排放到碗里,吩咐她:“这个羊排不错,阿媛尝尝。”
阿媛没有胃口,心烦意乱地摇摇头,把苏绾的手臂抱得更紧。
苏绾觉得这个小妹妹有趣得很,歪着头逗了她几句,把她逗笑,“阿媛怎么变得这么腼腆啦?越长大越害羞了吗?”
阿媛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橙汁,嘴唇一阵刺疼,可能是有伤口,橙汁的冰冷舒缓了嘴唇上的灼热。
林怀正身边坐着他的发小苏德廉,这是一个圆头圆脑,脸上不怎么见棱角的男人,和林怀正同岁,生在年头比生在年尾的林怀正大半年,他脸上开始有了岁月的痕迹,下颚的轮廓线开始模糊,和林怀正坐在一起,看起来要大一些。
当年他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跟着亲叔叔跑市政工程,天天在酒桌上觥筹交错,身体就像泡在水里,眼看着肿了一圈。
他烟瘾大,坐了一会,忍不住掏出一根中华来点上,吸了两口过过瘾就又在碟子上按掉了。
他知道林怀正讨厌烟味。
林怀正看了他一眼,说:“想抽就抽吧,我现在忍耐力比以前好多了。”
德廉砸吧砸吧嘴,说:“我一会不抽也不会死,咱两就不要客气了,我记得咱们小的时候,要是有人在你身边抽烟,你都反酸水干呕着跑开。现在你能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阿正,这些年咱们都不在一块,我知道你肯定受了很多罪。来!”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和林怀正碰了碰,多余的话不需要说了。
他自己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打滚,没赚到什么大钱,但回头想想从前,自己是被扒了一层皮的,他总是会隔三差五地想起阿正,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如果自己是被扒了一层皮,阿正就是割骨剃肉浴火重生。
如今再见到阿正,人人只当他进退有度,谦和有礼,谈起他无不带着一丝丝艳羡和仰望,就算他偶尔表现得冷淡游离,也没有人会认为有什么异常。
他是林怀正,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些传奇,成功者书写规则,没有人再质疑他。
从前可不是这样。
他的身后总是跟着几个恶毒又闲出屁来的孩子,怪声怪气地喊他:“二傻子,二傻子。”
德廉和德松要是看见了,抡起一个棒子就冲过去把那些讨债鬼打跑,十次有九次林怀正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自己在村里的游荡,好像这些事都和他无关,偶尔有一两次他会停下脚步看着他和德松,问:“你为什么要打他们?”
德廉起初很生气,觉得林怀正狼心狗肺,果然就是大家说的二傻子,她妈妈抽了他的屁股不允许他这么说,说:“阿正家是从外面搬来的,本来在长南就势单力薄,只能靠咱们门里的人帮衬,你们要是也不帮忙,别人嘲笑的可不是只有他们一家,连咱们也没面子。你比阿正大一些是哥哥,你要保护他,他不是傻子,只是不喜欢说话。你看我每次让他帮我扯毛线,他能坐着一下午一动不动,你们谁都没有他实诚心眼好,我心疼他。”
他大一点以后觉得他妈妈说得对,阿正不是傻子,他比所有人都聪明。
他们上学的时候,阿正什么都会,老师教过的东西,他们这些顽劣的孩子左耳进右耳出,每每为了考试抓耳挠腮,只有阿正好像不用学答案就在他脑子中。
他和德松真正开始喜欢上阿正,是从上学后每天抄他的作业开始,有时候阿正甚至会帮他们把作业写好,会模仿他们的笔迹,为了不露馅,他会根据情况故意写错一些。
从来没有被老师发现过。
阿正的聪明一开始还局限在学校里和同学中间,后来因为一件事就远近闻名了。
那天上数学公开课,教室后面坐了十几个从各个学校来听课数学老师。
林怀正迟到了,他经常迟到,时间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如果路边的虫子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会蹲下看够了才会来学校,迟到一节课也是常有的事情。
没想到这天上公开课他也迟到了,站在教室外头磨磨蹭蹭,一点做错事惶恐的表情都没有,外号叫“眼镜王”的数学老师气得火冒三丈,继续讲着课件,假装没看见他。
林怀正索性靠在栏杆上盯着外头的一只麻雀看。
眼镜王讲完课件,出了一道附加题,引导同学们思考,捏着嗓子问:“有没有哪个同学知道怎么解这题啊?”
讲桌底下四五十个学生鸦雀无声,没人和他互动,眼看着这氛围要僵了,眼镜王急得把牙咬碎。
这时候外面有个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会,”像一块天外飞石“咚”地一声砸到水面上,把这节课的戏剧性拉到最满。
眼镜王如获至宝,忘了林怀正迟到拖自己后腿的事,马上招手示意他进来,和颜悦色地说:“怀正,那你来跟同学们讲一讲。”
林怀正一只手拖着他的书包,慢吞吞地走到讲台上,脸上完全找不到一点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的扭捏和局促的痕迹。
他拿起粉笔开始讲,顺手在黑板上写了步骤。
眼镜王的脸挂不住了,教室后头来听课的老师们却起了一点点骚动,眼睛里不约而同流露出对超智儿童的渴望。
林怀正解出了老师的附加题,但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方法,并且解题步骤是省略的,只有水平已经完全超出这个阶段的人才能写出来,这就是个活生生的“天才”啊。
这下,这个叫林怀正的孩子就在道南出了名。
这只是开始,往后若干年,每逢数学竞赛,前三名必有他的名字,有一年居然没有他的名字,很多人到处打听是怎么回事,噢,原来是他去考场的时候迟到了半个小时,考场不让他进了,那难怪了。
林怀正对德廉来说,就像另外一个物种一样的存在,他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后来林怀正出名以后,他的心情就好比电影里守护英雄的配角一样,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他。
他们俩人真正的感情是上初中以后建立的。
林怀正在肢体上天生就不协调,小时候走路容易栽跟斗,大了以后跟斗倒是不栽了,就是体育课上的跑步成绩总是很难及格,他更加没有办法边跑步边运球,课堂考试的时候,其他同学哄堂大笑,体育老师气得脸发绿,以为他是故意来捣乱的。
他始终学不会骑自行车,没办法脚上蹬着,手扶把手转弯,眼睛还要看着前面,他没办法同时做好几件事。
因此,德廉和德松轮流载着他去镇上上下学。
那些一起迎着朝阳,送走晚霞的日子,他们会聊天,德廉发现这时候的林怀正已经和小时候的他完全不一样,他会像正常人一样有问有答,除了有时候会觉得他表现得过分天真,他几乎和周围普通的同学没有什么两样了,甚至因为他总是认真听别人说话,让德廉觉得他好像特别能懂自己,他因此觉得两人的心很近。
但他仍然有奇怪的地方,比如他坐德廉的自行车,永远要朝向左边坐,有次德松和他们并排走,林怀正始终背对着德松说话,德松朝他喊:“阿正,你说什么我听起来很费劲,你转个方向朝着我呀。”
林怀正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想换方向。”
比如他去上厕所,德廉发现他每次一定会去同一个位置,如果那个位置有人,他会在旁边等着,有一次他去晚了,那个位置又正好有人,他来不及上硬生生地憋了一节课再去。
然而对德廉来说,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阿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他自己的父母和德松家的,甚至其他门里的老人,谁家条件稍微差点的,阿正都帮忙买了养老保险和医保,但做了就是做了,他不喜欢别人提起,在这方面他仍然是一个不太世俗化的人,他不喜欢别人专门去感谢他,尤其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但凡这个时候他总是淡淡地。
人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别人去他家,整个长南至今也没听说过谁去过他家。
德廉知道他努力在让自己世俗化,但他仍有他自己的规则。
德廉举着杯子要跟林怀正碰杯,看见阿正目光一直停留在斜前方,他顺着后者的目光望过去,不确定他看的是什么,如果换成其他男人,那肯定是看姑娘,那个方向有两个挺好看的姑娘,但阿正并不是会盯着美女看的人。
“阿正,走一个?”
林怀正把目光转回来,往自己杯子里倒满纯净水,拿起杯子和德廉的白酒杯碰了碰。
“德廉,怎么才能让一个女的喜欢上一个男的呢?给钱行不行?”
德廉一口白酒含在嘴里差点呛着,这话问的,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林怀正,和现在眼前呼风唤雨的男人实在不搭。
“给钱不是不可以,但这种事情很复杂,得看情况,要是一个女的讨厌你,你砸的钱越多她越讨厌你。再说,你用钱砸出来的女人那就是只爱你的钱啊。”
德廉说着说着心提起来,生怕他被骗,被哪个拜金的捞女给耍了,他苦口婆心地劝:“阿正,你找女人得先看好,不能上来就砸钱的。”
“你放心,我有数。你怎么知道你老婆看上你了还是没看上,”
德廉把手里的小酒盅放下,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就是吧,女人看我的眼神春光荡漾我看一眼就知道啊,她在我身边就特别叽叽喳喳,我碰她她不躲啊,那就八九不离十了,男人也有直觉的,不用明说。”
“噢,那要是这个女的就想躲呢?有什么办法?”林怀正手里拿着玻璃水杯,透过杯沿看着斜前方。
“男欢女爱这个事情就讲究一个两情相悦,没感觉的两个人绑在一起就算到死可能也没感觉,这个事真没法强求。女的跟男的不一样,有些女的只在乎有没有感觉,要是遇上这样的,”德廉两手一摊,“那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认栽!”
“是吗?”林怀正反问了一句。
德盛握着一个小玻璃杯挨桌敬酒,这时候来到了他们这桌,就把他们的话题打断了。
德盛因为肝上出了问题,脸色黑黢黢的,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能喝酒,手里拿着的玻璃杯里头装的白开水做做样子,他后头跟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发贴着头皮,五官深邃,浑身一股说不出来的久居高位的气度,这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壶,是专门替德盛喝酒的。
这个男人酒量了得,每桌敬一杯白酒,这么十几桌下来,他脸上一点迹象不显,好像喝白开水一样。
这是长南赫赫有名的人,下塘角出来的陈池,他因为和德盛的侄女结了婚,也算德盛的半个儿子,因此这时候在旁边张罗事,替德盛撑场子。
德廉这些年别的本事不敢说有什么长进,酒桌上那套混得驾轻就熟,他举着杯调笑道:“这酒要是德盛哥喝,那是一杯就够了,陈池你是晚辈,喝一杯是在德盛哥面前托大了,意思是和他平起平坐呗?德盛哥,咱可不能让他这么没有规矩。”
德盛是个实在人,这种酒桌上的浑话,他讪笑着不知道怎么接,只会说:“哪能啊,哪能啊。”
陈池笑着,四两拨千斤:“德廉说得也对,我没想到这层,那怎么弄,前头的十几桌都敬完了,你们这桌敬两杯岂不是把前面的人都得罪光了,说我厚此薄彼。要是回去再敬一杯,这几千一瓶的茅台我都替大伯心疼,德廉你要是同意赞助个十几瓶茅台,我绝对没二话,喝到桌子底下我也不躲。”
德廉认怂,这钱他可不愿掏,他嘻嘻哈哈打个马虎眼过去了。
陈池仰头喝干一杯白酒,亮了亮酒杯底,招呼大家吃好喝好,跟着德盛往下一桌去了。
满桌的人又落了座。
德廉小声对林怀正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个混惯场面的人。没想到把德昌娇滴滴的女儿骗到手了,更稀奇的是,德昌那一大家子居然不吵不闹地就同意了,真是个人物。”
林怀正抿着嘴不说话,他知道那是阿媛的堂姐夫。
这事刚爆出来的时候,整个长南炸了锅,连他这样不怎么和人闲聊的人也听到了不少闲话。
他眼睛瞄向阿媛的方向,看见她又举着杯子喝手里的橙汁,这第二杯马上要见底了,一口菜没见她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