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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你总会习惯的 ...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艳阳高照,长南的空气弥漫着煎炸的香气,鞭炮声此起彼伏,辛辛苦苦的一年要翻过去了。

      林怀正穿了一件米色的翻皮夹克,一条棕色的羊毛西裤,在冬日阳光下慢慢踱着步走到村中间一户两层的青砖房子前。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有几只芦花鸡“咯咯”地在他脚边窜过去,在路上留下一滩鸡屎。

      路的两旁都是差不多高矮的青砖楼房,为了防止多雨的天气把木门沤坏,房门都用白铁皮包着,青砖因为时间的摧残都变成了深灰色,窗户上安着红色铁条的窗栅。

      时间在这些民居上留下了痕迹,和村西头的别墅区形成新老的对峙。

      林怀正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抬腿走进门里面,在门槛处他微微低了低头,他太高了。

      屋里昏暗空旷,了了几件看不清颜色的家具,什么都是黑黢黢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坐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编着竹篮,他对于屋里来了人好像满不在乎,连头也不抬,只有他的手指在翻飞。

      房间后部堆了好些个竹编的篮子和筐,八仙桌上面挂了一张黑白的遗照,照片里的女人齐耳短发,窄窄的一张脸,看样子年纪不大,笑脸在这个阴暗的家里有点跳脱。

      这是林怀正的妈,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大概就是拍这张照片的时候。

      这个屋子让林怀正呼吸有点不畅,他深吸了一口气,招呼坐着的男人,“爸。”

      地上坐着的男人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看眼前遮光的儿子,没有什么波澜,说了一句,“来了,”像在路口见了不相干的路人一样。

      他很快又低头忙自己手上的活,他的手指因为长年编竹子,新伤摞着旧伤,像砂纸一样粗糙。

      林怀正在八仙桌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

      屋里没人说话,两个男人各据一角沉默着,屋外的母鸡“咯咯”地跑来跑去。

      这种沉默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林怀正再熟悉不过,他妈妈总是被这种沉默折磨得崩溃,长年累月地崩溃,她歇斯底里地叫着:“这家里都是活死人吗?你们这些没有人气的东西,是要把我活活拖死吗?”

      终于有一天她受不了了,决定结束自己。

      林怀正觉得很内疚,这个屋子和他妈妈的目光让他喘不过气来。

      “爸,晚上要一起吃年夜饭吗?”

      他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每年仍然要问一次,这好像成了他家过年的惯例。

      “不了,我锅里有中午吃剩的菜。”

      “好的。手机你要每天充上电用起来,有事方便联系,我给你转钱了,你要用钱可以去取。放太多现金在家里不安全。”

      “我不要你的钱,我政府发的两千多块,每周去卖藤篮也有收入,我有钱。”

      林怀正看见他身上的毛衣袖口都磨破了,枣红色的毛线耷拉着,这衣服少说也得十五、二十年了,毛线还是硬邦邦的棉线,不了解的人会说赶紧给他买点暖和的毛衣,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们是一种人,固执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爸永远只穿固定的几件衣服,其它衣服再好他也不要。

      钱对他爸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跟他最亲的是他手里的竹子,他可以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编织,其他人和物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哪怕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也是一样。

      他和周围真实的世界竖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孤独地待在那个墙里,而他的儿子林怀正,被迫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习得了一切社会技能,变成一个全副武装的社会化的人。

      林怀正什么都没有再说,从凳子上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家门。

      屋子里的男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德喜和王玉琴知道林怀正家里的情况,邀请他来家里吃年夜饭,说人多热闹,吃了饭大伙打麻将守夜。

      林怀正和德喜、德昌的渊源要追溯到上一辈。

      林怀正家是长南的外来户,很多年前从山上搬下来的,在长南一点根基都没有。

      巧就巧在有一年,林怀正的爹林友根从火烧山回来,看见有人摔在路边的渠里人事不省,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人背起来,一看是德喜的爷爷,他又一声不吭给人送回了家里。

      德喜的爷爷从此认定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家在长南是大户,吩咐下去家里人都要罩着林友根一家,还不放心,就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和林友根拜了把子,当亲兄弟处。

      虽然林友根这人和谁都没有亲昵的时候,但德喜家的后代都自觉照顾起林家的后代,所以到林怀正这儿,他按着苏家的排行称呼德喜为四哥,德昌为二哥。

      林怀正到的时候,德喜家里已经热气腾腾了,老太太和老爷子平时图清净都自己单住着,这天晚上的年夜饭早早就来了,在客厅里磕着瓜子看电视。

      老太太穿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织锦中式外套,脖子上一圈红色的狐狸毛晃啊晃,她看见林怀正进了门,亲热地拽着他的胳膊跟他说话。

      先是说了“怎么还是那么瘦,多吃点啊,别的男人工作几年就发福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又说“怎么总是一个人回来,你老婆呢?不是娶了老婆吗?”

      林怀正扶着老太太在沙发上落座,掀起眼皮看了下正在厨房门口进进出出的阿媛,嘴里应付了老太太几句。

      阿媛这天穿了一件红色的绞花毛衣,一条黑色的短裙,光着两条雪白的腿,头发半扎着,几缕头发搭在脸两侧,说不出的温柔和可人,可能是因为过年了,她的脸上显示出近期少有的精气神。

      这样的阿媛让人看了心里就软掉一块,变得黏黏糊糊,恨不得眼睛粘在她身上。

      没一会儿就开席了,林怀正本来坐在德喜和王玉琴中间,因为他不喝酒,他提议和王玉琴换个位置,王玉琴是酒中豪杰,每到这样的场合,都少不了喝几杯。

      德喜的大哥德福一家也在,连着他的两个儿子,喝酒的人手属实不少,一会儿就吆喝开了。

      林怀正把手里剥好的基围虾放在旁边阿媛的碗里,又剥了一个放在旁边老太太的碗里。

      等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到阿媛的碗里,老太太说话了,“阿正啊,你自己多吃点,阿媛现在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么惯着她,你这样是要把她惯坏的。”

      旁边的王玉琴听了,也扭头说:“阿正,你好好吃你的,阿媛,三叔是客人,你招待好客人,不能总是拿自己当小孩。”

      阿媛埋着头不说话,碗里堆的食物她当看不见,要吃什么自己拿筷子夹。

      她感觉到桌子下有一条腿慢慢靠过来贴着她的,她像被烫到一样,不着痕迹往旁边移,腮帮子被狮子头塞得鼓鼓的,也忘了嚼。

      老太太翻起老黄历,“阿正,你就是太惯着阿媛,那年夏天阿媛把脚扎了那回,你天天往家里跑,手里拿着棒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给阿媛这个猴崽子的?难为你这样一个正经人跟她一起胡闹。你对这个孩子的好,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跟德喜说,你就是他的亲兄弟,和德福一样一样的。”

      王玉琴听了笑起来,“还有这样的事呢,要不是妈亲眼看见,我死活想不出来阿正还有这样的一面,你和阿媛上辈子可能缘分深得很,这辈子本来要投胎成父女的,阿媛跑快了一点跑到我们家了,做不成父女了,但这感情比德喜当爹的只多不少。”

      那条腿又靠上来贴着阿媛,阿媛退无可退,脸上慢慢飘红,好像那条腿上的热力辐射到了脸上。

      苏德喜听自己老婆说话不乐意了,扬着脖子粗着嗓子,“听你这意思,我这当爹的还要竞争呢?还得有KPI考核呢?”

      其他人跟着起哄,德喜上了头,问自己女儿,“阿媛,你自己说,你选你爹还是选你三叔?”

      阿媛抿着嘴,说她爸,“爸爸,你喝多了。”

      王玉琴顺手抽了德喜胳膊几下,“才喝了几杯酒就说胡话,你听听这话问的合适吗?阿正,你别理你四哥,他向来喜欢胡说八道。”

      林怀正笑笑,说:“不要紧。”

      老太太开口说:“阿媛,你起来敬你三叔一杯,他从小没少在你身上花功夫,这一杯酒他当得起。”

      王玉琴和苏德喜一听,是这么个意思,也催着阿媛起身。

      阿媛拿起面前的橙汁站起来,被德福制止,“阿媛是大姑娘了,喝杯自酿的黄酒吧。”

      阿媛的大堂兄尚敬机灵地拿着酒壶要来倒酒,一看没有杯子,旁边笑眯眯看着的林怀正顺手接过阿媛的橙汁,把自己面前的空杯子递过来。

      尚敬给杯子倒了个十成满,笑嘻嘻地跑走。

      林怀正站起来手里端着橙汁,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媛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她的脸皮通红,应付地说了一句:“三叔,新年快乐。”

      林怀正笑着说:“我很快乐,阿媛也新年快乐。”

      德喜纠正女儿:“就这?说几句感谢的话啊。阿媛,你怎么跟你三叔生分了呢?”

      阿媛咬着嘴角,这天晚上头一次将目光放到了林怀正的脸上,那眼睛里像有火焰在燃烧,林怀正受不了这目光,不由自主地说:“不要紧,她说什么都行,别为难她。”

      这话就显得阿媛更不懂事了,王玉琴跟着催了一声,“阿媛!”

      阿媛开口:“三叔,多谢你对我的照顾,你过去对我的照顾我都记得。”

      她一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往嘴里倒,那气势唬人得很,喝得太急,她连连咳了几声。

      林怀正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放桌上,自然而然地替她拍背,意味不明地叫了声:“阿媛。”

      等阿媛坐下后,他举起手里的橙汁喝了两口。

      桌上坐着的德福的小儿子刚刚大学毕业,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升起一些诡异之感,回去后问他爸:“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正叔直接喝阿媛喝过的橙汁,自然而然地就帮阿媛拍背,阿媛已经是大姑娘了,他的动作太亲密太自然。”

      德福瞪着眼,结结实实把儿子训了一顿:“胡说什么,脑子里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阿正和阿媛从小就好,他就像半个爹一样,能有什么心思?你看看他对别人多说一句话都不肯的,对阿媛呢,别人多说她一句他都不愿意,今天晚上,她爹妈说她一句,他都得护着。这种关系一个杯子喝点东西怎么了?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房间呆着,我们也不会往歪处想。”

      阿媛不胜酒力,一杯黄酒下去又喝得急,整个脸就“腾”地烧起来,头开始懵懵的,觉得口渴,橙汁喝了一杯接着一杯,等她倒第三杯的时候找不到饮料瓶了,明明一直在桌上。

      她蔫蔫作罢。

      饭有没有吃完她记不清楚了,她觉得酒气越发上头,头都撑不住的时候就跌跌撞撞上楼睡觉去了。

      她记得上楼的时候手下的大理石扶手冰冰凉非常舒适,窗外的烟花极致灿烂,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是突然之间醒来的,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入眼是昏暗的光线,屋里的窗帘没来得及拉上,烟花照得屋里忽明忽暗,窗外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噢,除夕还没过去呢。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被鞭炮声惊醒的,直到她听见脚步声,她的汗毛竖了起来。

      她维持着脸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刚才应该是太困了倒床就睡,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半边脸被压麻了。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感觉那个人走到了她身旁,有一股强大的气压笼罩着她,让她浑身想发抖。

      来人俯身靠近,她闻见了清爽的肥皂香。

      她的头还晕沉沉的,像被泡在水面下,听觉和意识都像在很远的地方。

      阿媛觉得自己身体飘起来,像去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地方,什么都非常刚刚好,她很想大声说话,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外头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3,2,1,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阿媛,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在一起。”

      阿媛的大脑一片空白。

      远处她的手机“叮铃铃”响个不停。

      (鄙视,已经这么清水不给过?)

      林怀正抱住阿媛。

      外头大路上传来小孩的欢呼声。

      “阿媛,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三叔怎么做你才会爱我?”

      阿媛在他怀里挣扎,“除非你能让时间倒流。”

      林怀正身体一僵,死死把挣扎的人抱紧,“你会习惯的,总有一天你会爱我。三叔把所有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阿媛用脚蹬他,尖叫着:“我不要你的臭钱,你别总拿你的钱来恶心我,我不稀罕!”

      “好,好,阿媛说了算,阿媛说不要就不要,你想要水里的月亮三叔也给你捞一个上来,别伤着自己。”

      眼泪顺着阿媛的脸颊流下来。

      “砰砰砰”

      门上突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传来王玉琴的说话声,“阿媛,你睡着了吗?你有事没有?”

      阿媛的心要跳出胸口,恐惧让她的心脏一缩,她浑身颤抖起来。

      林怀正贴着她的耳朵朝她低语:“别怕,你回答她。”

      阿媛朝门口喊:“妈,我睡着了,怎么了?”

      阿媛抖得更厉害了,林怀正亲她的脸,轻声细语安抚她,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

      王玉琴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声音,阿媛说话的声音沙哑不清正像刚睡醒一样,便说:“没事,那你睡吧。”

      她转身下楼,心想,早些时候听见的声音也许是错觉吧 ,外头的鞭炮声像炸锅一样,听错了也是有的,阿媛还像个孩子一样,那些声音本来也不像她会发出的。

      林怀正身上被刀划伤的刀口刚结了痂没多久,这时候伤口被抓开被剧烈运动撑开,渗出鲜血。

      阿媛十指的指甲盖里都是血渍。

      林怀正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

      他轻轻地出门把门关好,被子里全是他留下的气味。

      阿媛转身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她不再觉得痛疼难忍。

      王玉琴听了牌正踌躇满志的时候,看见林怀正从外面走进棋牌室,她问:“阿正去哪了,家里没看见你?”

      林怀正坐下来掸了掸裤子上的灰,笑着说:“刚才突然一阵头疼,去二楼客房里躺了一会,听见四嫂在楼上说话的声音才醒来。小眯了一会现在神清气爽了。”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上细小的伤口一阵刺疼,这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阿媛的秘密。

      王玉琴没多想,回头去看自己的牌,生怕错过胡张。

      林怀正说:“谁要是累了想歇一会,我来替一会。”

      王玉琴大惊失色,连忙摆手,“你就别捣乱了,阿正,你那叫打麻将吗,跟有透视眼一样,谁家有什么牌一清二楚,谁敢跟你打啊。”

      德喜也扯着嗓子跟着附和,在座的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林怀正沾边。

      大伙嘻嘻哈哈地闹到下半夜才散了场,到底年纪大了,守不了一整夜了。

      不久,鸡啼了第一遍,红日破晓,新的一年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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