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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如果有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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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舒服点了没有?”男人问。
“出来就好了,躺着就难受。”
男人的眉头拧着,眉间挤出深深的纹路,那样子实在不像个好人,他忧心忡忡地说:“这个混球还没长成人样呢就这么折磨人,等肚子大了要怎么过?得把我痛死。”
“咦,你痛什么?又不装你肚子里?”
男人别有深意地斜眼看了一眼他的姑娘,把人看得脸红,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说我痛什么?有人非揪着我心头上那块嫩肉,你说我痛不痛?我宁愿折磨的是我,我皮糙肉厚的也不怕吃苦。”
姑娘掰过男人的脸凑上去亲他的嘴,男人一只手扶托着她的后脑勺,两人在寂静无人的路上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
村里的公鸡伸长脖子发出了第一声啼叫。
男人把姑娘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生怕冻着她,依然半抱着她的肩膀。
这时候右手边的一栋大宅子黑色的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中等个子穿着薄薄睡衣的姑娘。
路上的两人都住了脚,脸上的神情各异,男人脸上没什么大的变化,他只是想起来当时林怀正自然而然地扶这个小姑娘那一下,一切都有端倪,他没有特别惊讶。
他身边的姑娘惊得变了脸色,像看见地上突然裂开个口子一样。
她迈腿就要上前,她男人的铁臂箍着她,低声警告她:“绾绾,”这种事情不要趟浑水是最好的办法。
苏绾不是个听劝的,她扭了两下,眼睛不看自己男人盯着从大门里出来的姑娘,嘴里跟陈池说:“你先回家,给我点时间。”
陈池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嘴角向下紧紧抿着,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妥协说:“我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不回家,我来把你拽回去。”
苏绾从来不是“识时务”“会看脸色”的人,她活得肆意热烈,撞南墙也撞得“嘭嘭”地生动,别有一番乐趣,固然是天性使然,也因为有人替她托着底。
替她兜底的人神情不爽地走远了,他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甘之如饴,真是既想她自由自在又怕她过于自由。
苏绾扯住阿媛的手臂,压着声音问她:“这是什么情况,阿媛?你穿着睡衣大早上从怀正叔的房子里出来?”
阿媛没想到在门口能撞见人,她一夜没睡,脑子一团浆糊,面对苏绾的逼问,她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是不是疯了?你才多大?”苏绾看她那支支吾吾的样子,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脑子中立刻勾画出了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她的保护欲马上上来了。
“绾绾姐,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媛无力地说。
苏绾恨不得进屋去找林怀正,听阿媛这么说,她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不是?阿媛,不管是哪个男人让你跟他过夜,再让你早上偷偷走掉,这种人都不行,知道吗?”
阿媛点头,冻得上下牙关开始打架,“三叔生病了,我来看了他半宿,没有别的了。”
苏绾一看她冻成这样忙放了手,催促她:“那你快回家,这样会冻坏的。”
苏绾看着阿媛走回隔壁大门里,心里总不是很踏实,她抬头看了看林怀正的大宅,冰冷静默,像他这个人一样,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有七情六欲,他像个黑色旋涡,神秘危险让人望而生畏。
她站了一会慢慢朝家走,再等一会家里的人又该操心了,家里那个是赤裸裸的野兽,不能轻易惹他生气。自从她怀孕以后,他有操不完的心,她没事人一样,他倒有事的很。
几只公鸡争先恐后地朝着红日的方向啼叫,沉睡了一晚的长南欢天喜地地醒过来,迎接农历大年初一。
阿媛回了房间拿棉被把自己裹起来,她冻了一晚,这时候头有千斤重,身上都僵硬了。
她动作笨拙地打开那个鼓囊囊的牛皮袋,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在床上。
她看见了林怀正说的遗嘱,厚厚的一沓A4纸装订在一起,抬头有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她看不懂也不想看,随手翻了下,附件里详细地列了他的资产,一页又一页,她不禁想,这工作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内完成的,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心思的?
白色的文件里飘出来一张红色的小花,她拿起来正面反面看了一遍,没看懂是什么东西,倒像是幼儿园里发给小朋友的小红花,她没多想,随手放了回去,兴许是标记用的,她当时想。
她拿起一张手写的A4纸,纸上的笔迹力透纸背,字体有棱有角,非常漂亮的手写楷书,她看了一眼意识到那是一封留给她的信,她从来不知道林怀正的字写得如此漂亮。
她往后靠在床头上,细细读下去。
阿媛:
十几年前你把三叔留在这个世上,这些年我活得蝇营狗苟,钱,名,事业对我来说都不值一提,只是活着,日复一日,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是你,对我来说你是唯一鲜活的东西,我愿意把整个世界捧给你,让给你,或摔在地下,只要你开心。
我活着为了护你周全,和你共看这个大千世界,和你呼吸一样的晨曦暮霭。
但事与愿违。
你在我面前哭,你跑,你怨恨我,我成了祸害你的罪魁祸首,我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没法面对,我也没法想象,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也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们不会再见面,这于我是比千刀万剐还痛苦的极刑。
我愿意主动把这段记忆抹去,人死债消,你记记三叔的好,如果你想起我这个人还能有一点点挂心,我就别无所求了。
三叔是个笨拙的人,不知道也看不懂别人的情绪,偶尔有时候能看懂你一点点,费尽心机用我自以为是的方式去讨好你,但惹得你讨厌,我是罪有应得。
爱你,就像刻写在我基因里的程序,没有起因也没有缘起,到时候它就自动生效,也没有修改的机会,我想一定是有一种更宏大的力量在安排这一切,也许就是命,我们都无力改变。
命里注定我要爱你,而你不爱我。
在你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过任何别的想法,也许是程序还没到时间运作,我只想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好,如果我早知道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结婚,这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
我对爱情没有幻想和期待,婚姻也是,强烈的情感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东西,在此之前,我唯一的情感波动来自你和我妈,我以为那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了,直到我再见到你,直到我身体里的程序开始运作。
那种看到你就手脚发麻,脑袋发晕,身体发烫的强烈情感像滔天巨浪一下把我拍晕,我知道事情麻烦了,我也理解了书上说情欲的破坏力,我没有办法思考,我每天脑子里就想把你占有,别人看你一下也不行,我不能忍受一点点你被别人抢走和别人好的想法,在你看见的每一个正常的对话背后,我已经藏了很久和自己搏斗得非常辛苦。
你大概知道我这样的人非常固执己见,非常有秩序感,非常固守规则,我这样的人有一个医学名字叫阿斯伯格。我的基因来自我的奶奶,你应该也听过他们骂我家是一群怪物,我奶奶,我爸和我都来自同一个残缺有病的基因,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我的智商更高,学会人类社会的大部分规则对我来说不难,我几乎成功地伪装成了一个正常人,除了你,阿媛,世上独一无二的你,没有说明书,没有先例,我翻遍上下五千年的书也不知道去哪里学习怎么爱你,因为太爱你,我的理智完全罢工,在你面前我像个婴儿或者像个在狼窝长大的人类,羸弱没有规则,以我笨拙的方式爱着你。
我占有你,强迫你接纳我,不停地爱你,那是我爱到极致的情不自禁,男人爱一个女人就要去抢过来,动物界不是都这样吗?我怕别的雄性将你抢走,我以为你总会明白我的,我以为我对你好你也会爱上我,但好像不是这样,你恨我!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要什么,你也不告诉我你不要什么,我猜不透你,阿媛,但我爱你。
你后来告诉我,我做什么都没法赎罪,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你甚至和你妈妈商量要逃到美国去,阿媛,我罪不至此,三叔也舍不得你如此辛苦,那就让我来替你解决一切,一劳永逸。
我没法更改我身体里的程序停止爱你,那就让死亡来终结一切,我自愿将我的肉身完全销毁来停止爱你。
人生对我来说像“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可留恋处不多,大千世界也只有一个你,为了让你开心,我甘愿灰飞烟灭。
另有一件难言的事,你总是怨恨我不避孕,大概怪我自私无情,我始终说不出口,现在也不妨让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有孩子,我们家的残缺基因会在我这一代终结,我很早就结扎了。我的痛苦不需要再有后人来继续承受,你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感觉像走在一条黑暗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永远没有尽头,看不见任何人,只能偶尔听见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说话,但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无尽的孤独和挣扎。
我的错,没有尽早告诉你,我在你面前总是有点惶惶然,怕我不够好,怕你不喜欢我。
阿媛,你让我在这世上的短短一生有了一些颜色,体会了一些喜怒哀乐,终于有了一些“人”的样子,三叔感激不尽。
万语难尽涩于口,祈尔繁芜胜常春,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春”的一捺把纸划破了,下面的“日”字几乎不成形,写的人显见着是写不下去了。
阿媛看见白纸的背面有墨迹透过来,她翻过来,看见后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连笔字,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和,我,相,认,吗。
这几个字像一把把尖刀,直直扎进阿媛的心理,让她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纸。
她张大嘴大口吸了几口气,把信纸扔到一边,拉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结结实实藏起来。
她想去那条黑暗没有尽头的隧道去看看那个叫林怀正的人。
一阵剧烈的情感吞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