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林怀正的记忆 ...
-
林怀正的记忆开始得非常非常晚,他最初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没有任何别的人和事,像一条灰色没有尽头的隧道。
他小时候的零星记忆里有别的孩子追着他,推搡他,有他妈妈对着他张牙舞爪,但这些记忆都是无声的,也是黑白的,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有一天晚上他和她妈妈睡在楼顶的凉席上,天太热家里睡不住,席上支了一顶蓝色的蚊帐,他侧身一直在扣蚊帐上的一个补丁。
他妈叫他,“别玩了,该睡了。”
他规规矩矩停了两分钟,又偷偷开始扣起来。
他妈又提醒他,“赶紧老实睡觉。”
他躺着听了一会知了的叫声,又听见不远的前门塘里青蛙嘈杂的叫声,他侧耳细听,分辨出哪只是公青蛙的叫声,哪只又是母的。
他有次在德松家看电视,看了一个青蛙的纪录片,他就全记住了,他听过的东西,看过的书,从来不会忘,但是见过的人总是不认识,他妈妈总是说是因为他不抬头看别人,因为他的魂不在。
他听见妈妈均匀的呼吸声,又侧身去扣蚊帐上的补丁。
不知怎么的,妈妈醒了,她的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他光着的脊背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你不想睡是吧?不想睡你起来去玩啊!”
林怀正坐起来正要起身,他妈妈气得脸色涨红,一巴掌把他拍回席子上,尖声骂他:“你这个讨债鬼,听不懂人话是吧?还是故意跟我作对?从你出生的那天开始,你就不睡觉,别人睡你就作怪,一天天像个妖怪一样晚上不睡觉。”
林怀正躺着不敢动,他浑身紧绷,她妈妈大喊的声音让他害怕,他不知道她想让他干什么,她说让他不想睡觉起床,可是他照做了,她又好像很生气,他永远不知道他妈妈想让他干什么。
她总是在生气,有时候掐着他的胳膊,责怪他,“见了三叔公为什么当看不见?”“别人客气一声让你吃你就真的伸手拿,你就欠这么一口吗?”“你看不见你同学不想跟你说话了吗?你还一直说。”
可是她说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知道的呢?他看不出来也听不懂一句话为什么有相反的意思。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虽然个子很高,但一直很瘦,跑也跑不快,平衡能力也不好,小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痒,全身起红包,直到高中他才发现他对化纤材质过敏。
有一段时间门里的德龙哥把自己穿不了的牛仔裤送给他,他穿了一周,那一周他每天都坐立难安,不停地挠啊挠,直到一周后回家换下才慢慢好一些。
他的衣服很多都是亲戚和邻居送的旧衣服,他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捡几件棉的反复穿。
他妈妈并不能理解他的新发现,以为他跟他爸爸一样,因为怪癖才只认准几件衣服,他从来不解释。
他的噩梦从去道南一中开始。
他在镇上上的初中,同学都是住在附近的人,那时候他已经基本学会必要的社交技巧,使得他看起来只是有点固执的正常人,加上他一骑绝尘的学习能力和从小的名声在外,老师和同学都给了他最大的宽容,他们带着一种照顾天才的心态照顾着他。
他甚至因为学习太简单跳了一级,从初一直接跳到了初三,当德松他们刚刚升上初三的时候,他已经被保送到了道南一中,开始上高中。
那里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他的同学们都是各个镇上来的佼佼者,他的天赋就显得没有那么突出,他的怪异倒是引起了很多关注。
那时候他住在上铺,他每次脱鞋必须让两只鞋的鞋头朝外,只要乱了,他就会非常暴躁,一定要下床摆好。
时间长了,男生们注意到了,他们会恶作剧地在经过的时候把他的鞋踢飞,等他下来摆好爬回床上,又有人过来踢乱,如此反复,直到大家都累了倒在床上睡觉,他才能精疲力尽地安心睡觉。
他太爱干净了,无论是他的桌子和床铺还是他的饭盒都必须纤尘不染,在一群臭烘烘的男生中显得格格不入,有人就看不惯他这种娘们兮兮的矫揉造作,会故意把他洗好的衣服碰到地上,在他的床上撒点泥,会故意踩脏他的鞋面,他每天都处于极度狂躁的状态。
更大的痛苦来自他的班主任,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工作极其认真负责,连家也不管恨不得二十四个小时都扑在班级里,带了重点班,一心想要做出点成绩。
她对于林怀正这个孩子,起先是找他谈心,发现丝毫没有效果以后,她断定他是故意跟她作对的。
她是个语文老师,林怀正这样的学生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聪明到过目不忘,数理化几乎门门满分,毫不费力,就是英语这样的文科也能做到一百二三十,偏偏她的语文,总是在及格线徘徊。
按理说偏科的孩子也是有的,并不稀奇,她为什么断定他是跟她作对呢?
有一次有篇阅读理解,问:作者想表达什么样的情感?
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把他拎到办公室,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作者写这篇文章想表达什么感情?这种送分题你不知道?”
林怀正拘谨地站在那里,老老实实说:“我不知道!”
她气得脸都青了,小学生就开始做的题到了高中说不知道?一个能上重点高中重点班的人这种题说不知道?她绝不会相信他不知道。
她把手边的一沓作业本“啪”地一声甩出老远,气鼓鼓地在座位上坐下,拿起红笔埋头批起作业,不搭理站一旁的人。
林怀正就一直不声不响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立在一旁。
办公室里有个年轻的男老师是林怀正的物理老师,他爱才心切,一直偷偷掀着眼皮看着这边,替自己的爱徒急死,看他还直直矗那,不知道要站到什么时候,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冲林怀正喊:“林怀正,你怎么这个学习态度,赶紧跟葛老师陪个不是,以后一定端正态度!赶紧回去上晚自习吧,帮我把你们班的作业带走发下去。”
葛老师断定他是故意的,一定要让他的家长来一趟。
林怀正知道他会面对一场狂风暴雨,周六下午到家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就拿着筐和镰刀出去割茅草,到了太阳下山才回家,竹筐上的细麻绳把他的肩膀勒出两条血痕。
回家以后他把火生上饭蒸上,剁了一些萝卜混着谷糠把家里的猪喂了。
天擦黑了,他父母才回来,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他爸见了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在堂屋的一角坐下埋头编他的竹筐。
他妈妈见了他,皱成一团的脸松快了点,逮着儿子问了问这一个月的生活,她打了盆水洗脸洗手,聊了几句知道儿子打了草喂了猪,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家里还有个奶奶,年纪算不上大,但她一辈子个性古怪,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几年找了一间别人不住的老房子,自己一个人住着,平常不喜欢谁去看她,自己能做饭生活,就是过段时间要怀正妈去给送菜送米面油。
怀正妈送东西过去,老太太也不说话,有时候看见她来了,自己起身走到房子后头去,有一次转回来看见怀正妈还在,她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林怀正坐在灶台后面烧火,桔色的火光照亮他刚刚显出一点棱角的少年的脸,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不知道应该跟妈妈再说点什么。
他在这个年纪刚刚学会怎么说话,大致学会在什么时候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知道他的妈妈很痛苦,他尽可能去帮忙分担,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在情感上安慰他的妈妈,他为了被叫家长的事忧心忡忡,知道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吃完晚饭,他妈妈洗了碗筷正抹灶台的时候,他开口说道:“老师想让你明天去一趟学校,妈。”
他妈妈扭头看他,30瓦电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她看起来比她这个年纪的人老很多,酱红的脸布满沟壑,她看着林怀正过了一会发出崩溃的哭声,
“你们都把我的命拿去,好不好?给我个疼快行吗?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啊?让你老师别找我了,我不知道找谁去,找了一次又一次有什么用?我大字不识几个,把我找去,除了陪着笑被骂得像孙子我能做什么?地里的麦子明天不割完,下一场雨都烂地里了,到底给不给我活路啊,一个两个三个都像吸血鬼,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活成这样!”
她把手里的抹布一扔,跌坐在饭桌旁的一张凳子上,拍着胸口哭得哀哀戚戚。
林怀正知道这时候他应该去安慰,比如拍拍她的手或者她的肩膀,这是他观察出来的,但是他的脚定在原地,他做不出来。
他爹仿佛没有听见这场闹剧,依然低头编他的竹筐。
长年的劳累和没有情感回应,吸干了怀正妈妈的灵魂,她堕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那天晚上,林怀正躺在床上听见外头纺织娘的“叽叽”声,村里的狗叫声,也听见他妈妈翻身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