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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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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氐衡当初没说让你也来修道。”郑梓霜掰着手指头数落郑梓旸,“其次,爷爷从来没有同意过你出家。再次,你除了读书一点武功都不会,干嘛要跟着我出远门啊?”
郑梓旸低着头,撇着嘴,眼睛盯着手里的包袱,手指绞着包袱布翻来覆去地蹂躏。
七年之约将至,郑梓霜辞别了爷爷和郑雨竹打算上山去,人还没走出五里地,就把跟在后面的小尾巴揪了出来。郑小萝卜头已经长成了大一些的萝卜头,这几年郑梓霜读书、练武、跟着家里的商队出门游历的时候,他全在闷头读书,郑梓霜以为他一心要考功名,万万没想到他会跟在自己身后说也要去修道。
见弟弟半晌憋不出声响,郑梓霜颇为无奈:“所以你是怎么出来的?”
郑梓旸好歹还愿意回她的话:“翻墙。”
郑梓霜为他鼓掌:“真厉害,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学会翻墙了。”
郑梓旸沉默。
他或许知道姐姐并没有讽刺自己的意思,但毕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理太亏,他不太敢接话。
其实郑梓霜对他一直都很包容,他和别的兄弟合不来,只有郑梓霜愿意去哪儿玩都带着他,愿意听他那些问题,愿意陪他找答案——虽然大多数时候姐姐也找不到答案,问题会被他们一起揭过——但这两年郑梓霜在家的时间少,在外的时间多,而且到了女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体型差距越来越大,郑梓霜在他眼里陌生了很多。
郑梓霜看他又缩着头当萝卜,也很无奈。
这两年她时常随家里的商队南来北往,增长了许多见识,对于出家修道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懵懂,出家就是出家,往后与血缘亲人便是几乎断了缘分,她离家时,向来严肃的爷爷也忍不住落泪。
她不在乎郑梓旸是考功名还是登仙途,反正弟弟愿意就行。但爷爷和三舅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尽管长辈都觉得郑梓旸胆小怕生撑不得场面,也一向把这个长孙当做家族下一任族长来培养。他别的都不行,就是会读书,全家都期望着他以后当上大官,光耀郑家不算旧的门楣。
用长辈们的话来说,郑梓旸也争气,把书读得很好,先生都夸他是读书的料,但他自己似乎不想当这块料。
“你回不回去?”
郑梓旸摇摇头。他掀起眼皮从下往上瞥了一眼姐姐的神色,确认过对方好像没有在生气,又赶紧把眼睛低下来。
郑梓霜叉着腰叹气:“如果爷爷派人追上来了,你可要乖乖跟他们回去。”
郑梓旸点头如捣蒜,赶紧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手臂,小狗一样缀在她身侧。
溟濛山距离江城不算近,姐弟俩一路北上,跟随石头的指引走了十天,居然奇迹般的没有碰上家里派来抓郑梓旸的人。
郑梓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读书用功成闺阁小姐,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走到第三天就不行了。郑梓霜拿他没办法,毕竟是自家弟弟,于是掏钱买了马匹马车,赶路倒是快了很多。
“你说你放着家里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跑来跟着我风餐露宿干什么?”
郑梓旸与她并肩坐在马车上,盯着她赶车的动作有些走神。
“郑梓旸?”郑梓霜又叫他。
郑梓旸这才回过神。他从小就黏郑梓霜,什么事情都告诉她,只是这两年见面的机会变少,也逐渐有了男女之防,两人不如从前亲近了。
她将先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就静静地等对方回答。
郑梓旸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不想读书了,我也不想当大官。我想像姐姐一样学剑法,嗯,行走江湖。”
“你驴我的吧。”
郑梓旸做贼似的看看她,终于还是点点头。
郑梓霜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得人抱头叫唤,这才解气,笑着骂他:“长本事了,敢对姐姐撒谎。我久不在家你就分不清谁是老大了是不?”
郑梓旸抱着头脸涨得通红。“姐姐当然是老大,姐姐是我的大姐,爷爷的大孙女,氐衡仙长的大徒弟。”他很是不情愿地,不敢看郑梓霜的眼睛,“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想跟姐姐一起……”
郑梓霜觉得他说这话有些不对劲:“爷爷、我娘和你娘、舅娘、二舅三舅、两个弟弟,还有薛娘、李娘,跟我们一起长大的细柳、笑玉,一起上学堂的族里兄弟姐妹,那么多人都在家里,怎么能说是你一个人呢?”
“不一样,他们都和姐姐不一样。他们从来不像姐姐这样问我想做什么。”
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郑梓霜有点过意不去。她向来心大想得开,大咧咧和家里人都还算处得开,除了郑雨竹,也没觉得谁难相处。就连她和郑雨竹之间的尴尬,她也不会耿耿于怀,毕竟她俩都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做。
但郑梓旸从小就敏感聪慧,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有时候郑梓霜疑心是不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才总是融入不进人群里。
郑梓旸真论起来,有时候不太像个小孩。
他本来就年纪小,身体也不好,大人怕他磕碰,不让堂兄弟们带着他疯跑玩闹。别的孩子摸鱼抓鸟,他很少参与,大多数时候只在旁边看着,也没有太多表情,好像那些事情在他眼里都挺无聊的。更何况他人又聪明,读书一点就通,背书一看就会,族里的孩子几乎都被家长拿他比较数落过,久而久之,其他的孩子更不愿意带他玩了。
只有郑梓霜不会也不在乎被人拿来和他比较,爷爷不太管她,爹娘不在身边,奶娘丫鬟不好多嘴,她是全家上下最自由的那个孩子,活泼开朗、能跑能跳,所有的孩子都喜欢跟她一起玩。
每次郑梓霜叫郑梓旸,他就会去,郑梓霜把抓到的鱼、摸到的鸟蛋、捡来的漂亮石子递到他面前,他就会开心起来,不管那些东西是干净还是脏,死的还是活的,都会接过来凑到眼前仔细看,然后向郑梓霜絮絮叨叨说一些自己的发现。郑梓霜翻墙爬树,总是叫他在墙角树根蹲着等,他时时因此噘嘴不乐意,却每次都听她的话。
或许他只是想出门散心,所以郑梓霜一直的打算都是等家里的人找来,就让他回去。
“所以你是觉得在家里不开心,才跟着我出来的吗?”
他仍是沉默,脑袋迟疑地抬了一下,也不知是想点头还是想摇头。
郑梓霜放轻语气:“修道不是拍脑袋决定的事情,你要考虑清楚,不可以因为在家里受拘束,就随便选一条路走。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姐姐的意思吧?”
郑梓旸问:“姐姐觉得修道是什么?和读书有什么分别?”
郑梓霜答:“读书是解决人间的问题,修道是解决世间的问题。老实说,我觉得分别并不大。”这个问题她早已想过。
郑梓旸露出一个小心的笑容,看看郑梓霜,又看看周遭。他们驾着马车行驶在官道上,初春时节,植物尚未完全生发,他们走了十天,气候已不同江城,光秃秃的树干占据视野,少见故乡的常绿。
“我觉得还是很有分别的。”他说,“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
这话说得好像只是想逃出家门四处看看,但郑梓霜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她这个弟弟虽然时常显得懦弱小心,但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基本上都不会放弃,他说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总有一天会真的去世界尽头丈量长短。
“你以前怎么没提过有这么远大的抱负,世界有多大……不知道修道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郑梓霜认真思考了一下,虽然市井传说都将仙长们渲染得无所不能,但她认识的氐衡就只是一个剑法很厉害、会飞、会种树的和蔼老头,还真看不出有这种丈量天地的能耐。
“我想不明白,所以不想告诉姐姐……”
“这有什么,你以前问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还少吗?”
与郑梓旸儿时的问题相比,只是想要知道世界有多大而已,走出家门就可以慢慢了解了,毕竟脚下总归有路。
郑梓旸又弱声弱气地问她:“那你还会叫我回家去吗?”
郑梓霜很是无奈,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你多大?”
郑梓旸没明白过来,回答:“十二岁?”
“你十二岁!不会武功、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能把你仍在路边上让你自己走回去吗?”
好像真的不会。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家里人追来你就回去。不过事先说好,要是到了溟濛山氐衡不收你当徒弟,我还是要联系家里来接你。”
郑梓霜生气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氐衡身后两个比郑梓旸还要小的小萝卜头,向氐衡控诉:“当初说好了我是你的开山大弟子的!”
浑然未觉自己同样是个大一点的萝卜头,郑梓霜伸出三根手指头:“现在我只能排第三了!”
两个长得很像的小萝卜头一左一右地站在老道人身后,一个冷静,一个好奇,两道视线都落在郑梓霜身上,然后又落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小萝卜头身上。三个小萝卜面面相觑,只有郑梓霜盯着老萝卜兴师问罪。
“而且他们都比我小,为什么他们不用‘试试’?”
氐衡咳嗽两声,避重就轻地指了指其中一个小萝卜:“红叶不是弟子。”
叫做红叶的女孩眨眨眼,显得有些傻气。她眉眼五官都很精致,但脸颊上烙印着好几处深色的伤疤,乍一看颇有些吓人。
红叶顺着氐衡的话点头:“我是清晖的丫鬟。”
另一个小萝卜把她牵到自己身后,两张相似的脸靠近看更相似了,但清晖的脸上并没有伤疤,他长得格外清秀,格外像红叶,因此多少有些雌雄莫辩。
清晖面无表情地对她拱手:“大师姐。”
于是郑梓霜决定不跟氐衡计较了。
氐衡又咳嗽两声,端起一派威严:“抱雪,不能跟师弟置气。”
听他用道号称呼自己,郑梓霜——或者应当说,抱雪——很开心,但仍然认真地反驳:“抱雪不是跟师弟置气,是跟师尊置气。”
氐衡噎了一下,自己好像真说过让抱雪当他的大弟子,好在清晖反应够快,他跳过这个插曲,把身后两个小孩推到前面来一一介绍:“这是清晖,你的师弟。谢红叶,清晖的丫鬟。抱雪,你师姐。”
两个相似的小孩穿着倒是各不相同。清晖一身旧旧的水合道袍,不知道氐衡从哪里翻出来的,跟他那身打补丁的道袍风格类似,没有补丁,不算寒酸,配上冷淡的表情果真有几分出尘。红叶穿着鹅黄色短袄、水红色百迭裙,两个抓髻上绑着红绳,配上她精致的样貌,不像丫鬟倒像小姐。
氐衡又看向抱雪身后的小萝卜:“这不是郑小公子吗,怎么同你一起来了?”
抱雪将人提溜到前面来,郑梓旸不禁有些怯场,小心地打量氐衡。
“师尊,我弟弟也想修道。”
氐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带着几个小孩进了山门。
溟濛山确实如氐衡曾说的那样常常下雪,时值春季,山下的冰雪已经消融,山上的积雪却仍旧洁净,白绵绵的雪堆横七竖八躺在山道周围。郑梓旸没见过雪,被抱雪牵着手往山上走时,忍不住趁所有人不注意伸手戳了戳,蓬松柔软,是新堆起来的。
半山腰有几处很是气派的院落,看着并不陈旧,样式倒是古朴,胜在哪哪都很大气,一看就能容纳很多人,但氐衡带着他们前后转了转,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抱雪忍不住问:“师尊,我们门派有多少人啊?”
七年未见,氐衡仍旧是那个和蔼的老头,他一手牵着抱雪姐弟,一手牵着清晖红叶,低头温柔地看着她:“我们门派就这一串人啊。”
还真是一串。
他们像鼩鼱一样牵成一串,在山上积雪的院落里浑身也暖融融的,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觉得跟想象中不同吗?”
抱雪点头:“我还以为修道的人很多很多呢。”结果不是老头就是小孩。
氐衡说:“修道的人确实不少,仙门管辖门派众多,其中不乏千人大派,此外还有十数个避世修炼的世家,我们溟濛向来传承稀薄,弟子并不多。”
“是因为别人比我们厉害吗?”
“要看你怎么理解什么是‘厉害’吧。修道法门各不相同,门派之间也有理念差异,大部分时候大家都是各管各的,与其比较谁强谁弱,不如努力提升修为。”
一串人沿路把那些空荡荡的院落转了个遍,每到一处氐衡就让清晖给新来的两人介绍,美其名曰锻炼。清晖看着不大,人却毫不怯场,把每个院落的牌匾、用途都一一讲明,听得氐衡在旁边很是满意。氐衡夸他,他就平静地回“谢谢师尊”,倒是红叶听了很高兴,笑起来一派天真。
然后是山顶。
山顶中央是一个宽阔的圆形观星台,正北方一座三层小楼,此外便是四周环绕的各色林木,此时都光秃秃挂着些雾凇,比之山腰更加空旷冰冷。
这下氐衡没有再让清晖讲解,而是自己带着抱雪和郑梓旸走向观星台中央。抱雪好奇回头,看到清晖牵着红叶走向那座挂着“天升阁”匾额的小楼,红叶也回头看他们,两个的目光撞在一起,她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那些深色蜿蜒的伤疤也显得不那么吓人了。
灰雾蒙蒙的天空下起小雪,氐衡蹲下来面对两个小孩:“溟濛山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冷清没有人烟。修道也是这样一件事,刚开始的时候,或许大家还能互相讨论交流经验和心得,越往后,个人的法门就越独特越难以效仿。走上这条路,你们会活得比自己在人世间的亲人朋友们更长,会抛下所有的凡人,甚至抛下曾经一同入道的道友,投身看不到尽头的修炼,所以要有一个坚定的方向,这正是修道者常谓‘道心’。”
抱雪明白他这些话主要是对郑梓旸说的,但自己有坚定的方向吗?她并不知道。
她习惯于这样的日子,听爷爷的安排做一些事情,按自己的喜好做一些事情,她告诉郑梓旸读书是解决人间的问题,修道是解决世间的问题,实际上自己真正懂得什么是人间的问题、什么是世间的问题吗?
但她觉得没有太大的差别,她的脑海里有很多为什么,她想通过修道来找到解答一切问题的答案。
而且她真的很喜欢剑。
氐衡说:“郑梓旸,你为什么想要修道?你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如果继续读书、考取功名,将来位极人臣,门徒辈出、子孙满堂,钟鸣鼎食亦不足为奇,你会比绝大多数的凡人过得更好。”
郑梓旸放开抱雪的手,踌躇片刻后,郑重地向氐衡行礼:“仙长,梓旸不想拘束在井底。”
“人间官场也不够大吗?”
“和天地比起来,万物都太小了,梓旸想知道寰宇之内的极限。”
氐衡拍拍他的脑袋:“你这小孩,抱负不小。”
郑梓旸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梓旸绝不是一时任性离家,这问题在梓旸心中徘徊已久,请仙长成全!”
氐衡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向抱雪:“他是你俗家弟弟,抱雪,你觉得呢?”
抱雪压下心中思绪,正色回答:“他确实是我弟弟,但他不是做不了主的婴孩,我从不为他做主,也不左右师尊的意见。”
“很好。”氐衡起身把手一拍,格外响亮,“那你就是老三了。小小年纪一个两个这么严肃干什么,为了庆祝我有三个徒弟,抱雪,你去天升阁把那俩喊出来,我们在观星台打雪仗!”
“好!”
郑梓旸见姐姐突然就跑没影了,一下子还有些懵。
就这么简单?怎么不像以前姐姐那样,还要什么阅历、什么“试试”、什么七年之约?不会是为了哄我回家骗人的吧?想着想着,就被氐衡在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小萝卜头,想太多容易长不高。”
小萝卜头仰起脸:“仙……”又在氐衡不赞同的“嗯?”里改口,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师尊,我的道号是什么呀?”
氐衡大笑起来,满脸的褶子全都堆叠在一起,连眼睛也快看不见了。他笑了一阵,才摸着郑梓旸的脑袋说:“既然你想丈量寰宇,那就叫‘灵赖’吧!”
那边抱雪已经招呼了另外两个小孩往这边来,灵赖被新出炉的师尊牵着手,心情雀跃,他看见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师兄,此刻仍旧紧紧牵着丫鬟的手,或许是因为突然多了一个类似于“哥哥”的角色,他心中诞生出小小的疑问。
他叫“清晖”,那他的道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