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还没能完成给郑雨竹送花道歉的目标,郑梓霜就不叫郑梓霜了。
      喜欢听江湖故事的郑梓霜还没能分辨拜师学艺和上学堂的区别,何况拜氐衡为师和拜江湖游侠为师是两个概念,她听着爷爷的指挥,稀里糊涂就要决定此后人生路拐弯接上漫漫仙途,氐衡却制止了她。
      “你还小,”氐衡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扶在她肩上,在她稚嫩脸颊的映衬下,那只手显得格外干瘪,“你不明白什么是修道,贸然做下决定,对你来说不公平,可以先试试再决定。”
      于是郑梓霜开始了“试试”。
      因为氐衡道人的一句话,全家上下百十号人突然把她也当成了仙长来尊敬,尽管氐衡说过她可以决定不去修道,但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变成了“抱雪仙长”,仿佛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她都已经不是凡人了。
      居然只有氐衡还叫她的本名,就连郑梓旸也在爷爷的教育下不敢叫她姐姐了。
      至于郑雨竹……郑雨竹病了,说是避免将病气过给她,都不许她去探望。
      氐衡在郑家逗留了七日,还住在一百多年前他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郑梓霜也不再去学堂,每日在祠堂报到。
      第一日的时候,氐衡给她一本兵器图谱,让她选一个顺眼的。郑梓霜从小就想当仗剑天涯的大侠,只将图谱敷衍地翻开两页,就答说想要学剑。
      氐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让她去折一枝山楂。她不好当着氐衡的面捏鼻子嫌弃他种的树,扭扭捏捏地爬上去折,又扭扭捏捏地跳下来,回到氐衡面前站好。氐衡看她蔫吧的样子,笑着牵过她的手,并指在手心画了什么。
      他仿佛哄孩子一般,干枯的手指夸张地上下翻飞一通,最后在郑梓霜的鼻尖轻轻刮了一下。
      臭鱼烂虾的味道消失了,祠堂那些燃香的味道消失了,连她衣服上皂角的味道也消失了。她转而闻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或者说“气”,毕竟没有味道,却能够获得清爽的感知。
      她疑惑地仰头看向氐衡。
      “觉得神奇吗?”氐衡露出笑容,脸上原本就堆叠的褶子变得更多,“传说修道之人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现在你闻到的就是‘灵气’。”
      郑梓霜问:“氐衡本来就是修道的人,为什么要讲这是传说呢?”
      因为氐衡让她“试试”,她现在还不是氐衡的徒弟,氐衡也不是她的师尊,因此氐衡让他直接称呼自己的道号。
      氐衡没有即刻回答她,而是牵着她在院中站好,又从自己那身打了七个补丁的道袍广袖里取出一柄竹剑。手中有剑的他突然变得不像刚才那个干瘪的老人,陈旧的道袍挂在他肩上也不再显得飘摇,就连浑浊的眼睛也变得锐利起来。
      氐衡摆出一个起手式,在郑梓霜向往而惊叹的目光中,他好像突然又变回了郑氏传说中的那个年少神武的仙人,手掌翻覆之间便能令死物开花结果。
      这或许是某一种剑法。郑梓霜不懂。她只能懵懂地感觉到氐衡所说的“灵气”在随着他的一招一式全都汇聚到竹剑钝圆的剑尖上,又从她脸侧身旁温柔地拂过,她闻不到竹子的清香,却感觉到了一种竹沥的冷冽和清苦。
      他好像每一招都很刚冷,又仿佛每一式都极柔和,在雾一样变幻莫测的剑舞当中,郑梓霜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疑问,只渴望明白这剑法中的一切。
      休憩时,郑梓霜问氐衡的年纪。
      放下剑的氐衡又变回了干瘪的老头:“我想想,得有两百来岁了吧。对于修士来说倒还不算老。”
      郑梓霜却很受打击:“那我如果想像你一样,把剑舞得这样好,也要等到一百岁吗?”
      氐衡说:“除了修士和妖族,普通人很难活到一百岁吧。不过梓霜很有天赋,应该能比我学得更快。”
      郑梓霜不明白:“活到一百岁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一百岁之前不死。”
      疑问重合在一起,郑梓霜又想起她和郑雨竹同样的白绢花。
      自从氐衡说想收她为徒,爷爷让全家人改称她为“仙长”之后,薛娘就再也没有给她别过白绢花了。她说她已经“出家”了,就不需要再尽孝。
      她于是又问出那个问题:“死是什么?”
      氐衡仍旧耐心地为她解惑。他从郑梓霜手中的花枝上摘下一朵完整的山楂花,捧在手心里,问她:“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郑梓霜点点头:“好看。要是不臭就更好了。”
      氐衡为她这句话笑出了声,一边抬手摸她的头顶,一边将捧着花的手握紧。郑梓霜好奇地凑近那只手,却只在重新张开的手掌中看到一片捏碎的花朵和渗出的汁液。
      氐衡淡漠地说:“这就是死。”
      郑梓霜还是不明白,但氐衡制止了她再发问。他说:“鲜活的事物遭到破坏、失去生机,这就是死,如同花朵凋零、风吹灯灭。但花明年会再开,灯灭还能再被点燃,只有人,死了就不会再相见。”
      “还记得你问我,为什么本来就是修道的人,却要讲修道是传说呢?因为我也像你一样,对这世间万物满怀着疑问。修道,就是不停地向天、向地、向我、向道发问。这是一条上下求索、永无止境的路,你得自己想好要不要踏上来,不要稀里糊涂地,最后被困在疑问里一辈子找不到出路。”
      氐衡轻轻拍手,将花朵的残骸拍作一股青烟散去。
      他将手心展示给郑梓霜看,两只手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郑梓霜摇摇头:“我不懂,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一点,我们夫子讲课都很明白的。”
      氐衡微笑着回答她:“不能什么问题都等别人给你讲明白,要自己去试、去想,才叫修行。比如我教你的剑法,是我氐衡经过无数次的修炼试出来的,你也要在自己无数次的尝试中领悟属于自己的剑法,因为你不是要成为氐衡二号,氐衡给你说什么,你就觉得是什么;你是要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郑梓霜,或独一无二的抱雪,想你所想、念你所念。”
      郑梓霜懂了。
      氐衡还是在让她“试试”!
      折下的山楂树枝成了她的剑,过往从不对她开放的祠堂成了她专属的演武场,她不厌其烦地将同一个招式重复成百上千次,对山楂花的臭味也再不挑剔——那天氐衡隔绝嗅觉的小法术只持续了半天。
      郑梓霜满心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名剑客了,毕竟她已经迅速地学完了氐衡教给她的剑法前三式,氐衡说他当初入门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
      每天她来练剑学艺的时候,郑梓旸都会在祠堂外面隔得远远地偷看。他年纪小,又不像郑梓霜一样灵活好动,不会爬墙爬树,因此只能远远地站在院门外,被大人发现了,又只好灰溜溜地被牵走。
      每天夜饭过后,郑梓旸就会缠着她问今天又学了些什么。
      郑梓霜根本就不会讲,她只是在“试”剑,氐衡教她怎么动作,她就依样画葫芦地用树枝舞出来,哪里明白那些剑招的意义?她只会每天给郑梓旸把学来的剑法舞一下,嘴里“唰——”“嗖——”地提振气势,看得郑梓旸直打瞌睡。
      “姐姐,你真的觉得这有意思吗?”没有大人的时候,郑梓旸依旧偷偷叫她姐姐。
      “很有意思啊!”郑梓霜伸直食指和中指比划,“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郑梓旸摇摇头:“就拿着树枝舞来舞去,不是跟普通小孩一样吗?”
      两姐弟和那些隔房的堂兄弟一起去小河摸过鱼、去山寺外爬过树,清明节和普通人家的小孩一起捡那些被大人削下来的细竹枝,挥来舞去假装自己是大侠客的时候,有钱的小孩和没钱的小孩确实都是一样的花猫脸和小黑手。
      郑梓霜沉默了。
      她想了想,觉得郑梓旸说得也对,而且普通小孩也喜欢到处问为什么,郑梓旸也喜欢,就连氐衡自己也说,修道就是问为什么。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郑梓霜答不上来:“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你问问氐衡吧!”
      郑梓旸迅速摇头:“爷爷不让我们去打扰你和仙长。姐姐你帮我问吧?”
      “不行,氐衡说我不能什么事情都问他,要自己试自己想。……你也要自己想!”
      于是姐弟俩在“自己想”的过程中呼呼睡去。
      第二天郑梓霜也没有忘记这个问题,她在薛娘的帮助下把自己收拾妥当,盘算着还是要在练习开始之前向氐衡提问。
      “氐衡氐衡,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我还是想问你。”
      氐衡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问吧。”
      时辰还早,郑梓霜刚来到祠堂小院,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折山楂树枝,此时两手空空的她被祠堂里线香的味道围绕着,意识到七天以来从来没有在氐衡身上闻到过任何味道。
      “你要走了吗?爷爷说我要跟你一起去修道。”
      氐衡摇摇头,把干枯的手掌放在她头顶。他的手虽然干瘪苍老得很,却有着格外熨帖的温度。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要自己决定是否修道吗?修道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事情,不仅需要慧根,同样需要阅历。我给你七年的时间,随你是在家读书还是外出游历,慢慢试,慢慢想,七年后如果还想要修道,就来溟濛山上找我。”
      “溟濛山在哪里?”
      “你会知道它在哪里的。”
      氐衡从那件打满补丁的道袍袖袋里取出一块圆圆的石头给她。石头幽绿清凉,圆润光滑,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像是从春江中掬起一捧水的精魄,全都交到了郑梓霜的手中。
      “这块石头中溟濛山的灵气可以保存七年,七年后的今天,如果你坚定了修道的决心,它会带你找到山门,若否,灵气散去之后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他又取出一块由相似石料雕刻而成的玉佩,蹲下来展示给郑梓霜看,“随你喜好雕刻打磨就好,把它当做一个饯别礼物吧。”
      郑梓霜发现那块玉佩上雕刻的是几颗星星,但她并不懂得星象,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背面刻着氐衡的道号,这个爷爷教给她了。
      她有些失落。在对方的授意下,她总是氐衡长氐衡短地呼唤他,在郑梓霜的心中,氐衡仿佛已经成了自己的玩伴,更甚于亲近的长辈。她还从来没有失去过这样亲切的玩伴,而且氐衡走了,也就没有人再教她那些玄妙的剑招了。
      虽然对于郑梓旸的疑问,郑梓霜总不能好好作答,但她是真心喜欢将山楂树枝挥舞出一招一式的感觉。她挥舞着那些臭烘烘的树枝时,就好像在挥舞那些无人解答的疑问,给予它们自由,同时给予自己答案。
      郑梓霜失落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叫你师尊,是不是你就不会走了?”
      氐衡干脆大笑着在她面前盘腿而坐:“你这样可不算是拜师,这叫耍赖。”
      于是郑梓霜耍赖:“师尊!”
      氐衡伸出食指点点她光洁的额头,几缕毛茸茸的碎发被微风吹着,划过苍老与稚嫩的皮肤。“耍赖我也要走的,我得回山上去。”他从那神奇的袖子里摸出一本剑谱交给她,“真想当我氐衡的开山大徒弟,可要自觉练功,之前教给你了,能看懂吧?”
      郑梓霜点点头。
      他又摸出竹剑:“这个送给你。既然耍赖,总要得到点什么作为回应。”
      郑梓霜把竹剑和剑谱都抱在怀里,有些迟疑地看着他:“那……你能叫我‘抱雪’吗?”
      “你喜欢这个名字?”
      “听起来就很特别很厉害啊,道号什么的。而且我还没见过雪呢。”
      江城气候温暖潮湿,五年十年也不见得下一场雪,从郑梓霜出生到现在,已经七年没有下雪了,孩子们听大人讲述,甚或听说书人、行商描述北地雪景,免不了心生向往。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不安的鞋尖:“而且……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七天的相处已然让她将氐衡当做好朋友,那颗装满问题的小脑瓜里有很多想要向好朋友倾倒的想法和疑问,此时全都找不到宣泄的口子了。就像氐衡先前说的那样,她突然有一种朦胧的明悟,好朋友总会分别,很多问题只能自己想。
      氐衡沉默着思索片刻,站起身来摸摸她的脑袋:“前山倒是经常下雪,若是有缘,以后你能看到腻。……下次吧,下次见面,都听你的。”
      他掐着剑诀,在铿锵破空之声中召出一柄宽刃宝剑,剑滞空中,翻卷的气流扑在郑梓霜脸上身上,带来温暖的气息。氐衡一个纵身便稳稳落在剑上,他告诉过郑梓霜,这叫做御剑飞行。
      干瘪的老人在空中低头看她,此时的氐衡才终于像一个仙风道骨的仙长,他伸手一挥,便是仙凡有别:“有缘再见吧,梓霜。”
      把竹剑和剑谱都放在地上,连对那神奇的御剑术的向往也没有了,郑梓霜泪眼朦胧地举起双手挥舞,很是蹦了几下:“我觉得一定会再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