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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草长莺飞时节,离家十载的郑雨竹一身缟素,住回了她年少时的院子。
      这院子挂一块“决明”的匾,栽了丛极茂盛的黄槐。郑雨竹不在家这些年,只有郑梓霜和她的乳母、两个丫鬟住在这里,郑雨竹回来之后,她们母女俩自然而然成了“邻居”。
      七岁的郑梓霜跟母亲并不亲近,她长到这么大,与郑雨竹共同生活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满一年。郑雨竹不在的时候,她偶尔会偷溜进母亲旧时的闺房,寻宝似的翻腾几样旧物出来玩耍。现在郑雨竹回来了,她生怕母亲发现屋里少了东西,一连好些天都不敢在她面前晃。
      好在郑雨竹整日里也不太出门,郑梓霜又开了蒙,每天要到族里跟其他孩子一同念书,回家半月,母女俩只打过三个照面——其中有一次还是回家那天外公命她拜见母亲。
      在她的印象里,郑雨竹是个同她的名字很像的人。她总是穿着粗布麻衣,发髻上别一朵白绢花,面目苍白,眉眼寡淡,神色哀愁。她见到郑梓霜时必定会露出微笑,郑梓霜见她三次,便也见她的微笑三次,她一旦微笑起来,那两只寡淡的三角眼就会变得生动些许,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爽。郑梓霜于是喜欢起郑雨竹的笑来,但又担心郑雨竹发现她的小偷小摸后,就连那些微笑也不愿意给她了。
      乳母薛娘也每天给她别一朵白绢花,扎一条素麻布,郑梓霜已经顶着绢花麻布上了半个月的学堂。刚开始有几个族内的堂兄弟顽劣起来,先生在上面讲书,他们在下面扯她头上的麻布,等郑梓霜转头瞪回去时,又装作无辜,如此反复了几日,把郑梓霜气得当众将领头堂哥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事后两人同在一块影壁后面罚站,堂哥规规矩矩站了一柱香的时间,就好像身上长虱子一样乱动起来,郑梓霜眼不见为净,扭过头去盯着一旁的蜀葵发呆,想着要不要摘点花,先主动去向郑雨竹道歉。
      没一会儿就感到有人捅她肩膀。
      郑梓霜瞪回去:干嘛?
      堂哥贼眉鼠眼地四下瞥了一阵,确定没有大人看见后,才小声问:“打也让你打了,不会还生气吧?”
      郑梓霜“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诶!我就是好奇嘛,你为什么每天戴这玩意儿?别生气了,下次下河摸鱼还带你。”
      郑梓霜仍然不搭理他。
      堂哥又是一阵挤眉弄眼,补充说:“郑梓旸也带……还带你们挖水晶萝卜去。郑梓霜郑梓霜,抱歉抱歉,你别生气了。”
      “这还差不多。”郑梓霜嘟哝,“薛娘说这个叫孝帕,我爹死了,我是他的女儿,要给他戴孝。”
      “你爹是谁?死又是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
      堂哥把郑梓霜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垮着嘴角说:“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爹是谁,但先生说百善孝为先,既然这个什么……什么‘孝帕’和你爹有关,我们因为这个打闹,散学之后肯定要被二爷爷教训了。”
      “二爷爷”就是指郑雨竹的父亲,郑梓霜的外公,郑氏现今的族长。因着郑梓霜是随母姓,从小也管他叫爷爷。
      “不会吧,我平常调皮的时候,上房掏鸟窝爷爷也从来不教训我的。”郑梓霜虽然嘴硬,心里也一样忐忑起来,“而且万一、万一爷爷也不认识我爹呢?”
      两兄妹在影壁后忐忑了一下午,等吃过夜饭躺上床了也没听到族长要来理骂他们的风声,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两人各自在梦里被严肃的族长教训了一顿。
      那天之后,郑梓霜完全没有纠结于“我爹是谁”和“死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郑雨竹喜欢什么花,应该摘什么去向她赔罪。
      平心而论,郑雨竹虽然气质冷淡疏离,面对郑梓霜的时候却从来没冷过脸,郑梓霜也从不觉得她可怕,还觉得她美丽温柔,总想与她更亲近些。郑梓霜年少顽皮,也知道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不好,但也许堂弟郑梓旸和他母亲的相处太随意,加上她自己对“母亲”没有任何概念,自然而然地以为母亲的东西就是孩子的东西,孩子的东西就是母亲的东西。
      甚至在郑雨竹回家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她从来没想过娘为什么不在家,也没想过娘应该会在家,因为从有记忆起,这个家里就不存在她的“母亲”,一切都很自然,她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从不觉得缺少什么。
      但郑雨竹回来那天,她突然感到茫然,就像原本完整的绿豆糕突然少了一块馅料。
      郑梓霜意识到,那个房间里的东西不属于“母亲”“孩子”,而是属于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她总是穿着粗布麻衣,发髻上别一朵白绢花,她面目苍白,眉眼寡淡,神色哀愁,她只会对郑梓霜露出那种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爽的微笑,她叫郑雨竹。
      郑梓霜偷拿了郑雨竹的东西。
      在她们没有相见时,郑梓霜好像和她的“母亲”很亲近,她哭泣的时候会喊娘,闲暇或好奇的时候会去娘的房间,会玩娘的九连环和拨浪鼓、陶哨子。
      在她们相见之后,郑梓霜和她的母亲突然疏远了,她不敢随便在郑雨竹面前晃,不敢随意找郑雨竹说话,总因着偷拿了郑雨竹的九连环和拨浪鼓、陶哨子惴惴不安,一接近郑雨竹的屋子就浑身僵硬、迈不动腿。
      郑梓霜从决明院晃悠到郑梓旸的院里,从内院晃悠到前厅,从学堂晃悠到明渠,对着上上下下的开花植物挑剔了个遍,都没选到郑雨竹可能喜欢的花。郑梓旸一如既往做她的跟屁虫,也跟着里里外外跑了个遍,郑梓霜由于羞愧并没向他解释选花是为了什么,于是他稀里糊涂地认为姐姐又在寻宝了。郑梓霜喜欢听江湖故事,时不时就要假装自己是游侠在家里“寻宝”,其实就是把家里逛一遍找点自己满意的小玩意儿,郑梓旸陪着当大侠跟班都习惯了。
      让姐姐满意的宝贝花是什么呢?他长得慢,明明只比郑梓霜小十三个月,身量却只到她前胸,郑梓霜喜欢爬树爬墙,他都跟不上。跟不上也非要在树下墙角等她,除了姐姐,家里的小孩都不愿意跟他玩。
      “海棠花不好吗?”郑梓旸怀里抱着被郑梓霜残忍抛弃的一枝垂丝海棠,几乎把小短腿迈出残影。
      郑梓霜终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太快了,慢下来等他。
      等他走到跟前了,郑梓霜才说:“我觉得它好柔弱啊。”
      柔弱的垂丝海棠离树之后花瓣凋零,蔫蔫的斜靠在郑梓旸怀里,粉雾一般的花朵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可是学堂的茶梅一点都不柔弱,姐姐也不喜欢。”
      郑梓霜牵着郑梓旸往前走,摇摇头:“它不够秀气,像个茶碗一样,又不是要用它喝茶。”
      “李花就很秀气啊,还香香的,会结李子。”
      “不好,”想起时不时会从郑雨竹屋内传出的咳嗽声,郑梓霜敲他脑袋,“太香了,熏死人。而且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爱吃李子。”
      郑梓旸揉着脑袋努力思考:“又不能太柔弱,又要秀气,还不能是香的。就是因为姐姐要求太多才找不到。”
      郑梓霜补充说:“最好是白色的。”
      她不明白什么叫服丧,还以为郑雨竹喜欢白色。
      郑梓旸又问:“姐姐到底找花来做什么呀?”
      郑梓霜心虚:“……反正你别管。”
      “好吧,”他撇撇嘴,“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有白色的花,也确实……确实不是香的。但是姐姐好像不能进。”
      “祠堂?”
      郑梓旸点点头。
      郑家祖上果真出过一位游侠。那时候郑家还不像现在这样家大业大,全部财产也就农舍三间、薄田两亩。但当时的当家人郑朋格外仰慕江湖侠客和修真道人之流,总想着外出游历一番,结交一些能人异士。然而家里妻儿老小、田土庄稼,样样离不开他这顶梁柱,于是蹉跎到五十好几也没出过江城。江城也实在人杰地灵,上次出现需要请侠客道长斩奸除恶降妖除魔的大事已经是两百年前了,憧憬了高人五十年的郑朋把两百年前江城给高人立的碑都擦得锃亮,还是连个高人仙气都没闻见过。
      没想到他没法就山,山却来就他了。七月流火,一个穿道袍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晕倒在了郑家的田坎边。
      修道之人于普通人而言几乎等同神仙,真正见过的没几个,这个一身道袍的年轻人到底是真仙长还是假道士,郑朋也根本分辨不出来——他浑身上下除了道袍和腰间的锦囊,连把拂尘都没有。
      甚至那件道袍上还打了七个线迹歪扭的补丁。
      郑朋坚持行侠仗义,把留着给孙子作束脩的钱都拿出来,请了江城最好的大夫来给此人疗伤治病。
      或许郑朋确实命中有仙缘,此人苏醒之后,自言是溟濛山上的修士,道号氐衡,因与妖兽缠斗受伤,这才掉下来落在郑家的田里。
      全村没一个人听说过什么“溟濛山”,这氐衡修士也病歪歪看不出会点仙术的样子,加上江城人从小就听家里长辈说两百年前来江城的高人不吃不喝、靠吸取日月精华就能长生,氐衡一顿能吃两碗饭,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来混吃混喝的,只有郑朋冥顽不灵,仍然好吃好喝供着他,连留着下蛋的母鸡都宰了给他补身体。
      郑朋的儿子气得要分家,婆娘拿他没办法,只有六岁的小孙子每天跟他一起看“仙人”。氐衡似乎格外喜欢小孩,有时会从锦囊里拿出几颗糖果子给他吃,还会给他讲自己四处游历的故事,每每讲到玄奇之处,郑朋比小孙子听得还入迷。
      郑朋家里快要揭不开锅的时候,氐衡的伤终于痊愈。他好像真的不知人间疾苦,这时才知道郑家的家底都快被他吃光了,看着郑家人各异的神色,氐衡又从锦囊里拿出一颗糖果子给小小郑吃。
      那是一种红果子裹白色糖衣的点心,果子中间还有几颗褐色的果核,小小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果子,酸酸的,裹上糖衣就很好吃。
      氐衡向郑家人郑重地道谢,然后在小小郑身边蹲下来,教他将吃剩的一颗果核种在屋前,又把自己喝剩的半杯茶浇上去,右手并着两指,动作夸张地对着湿土包好一番比划,把小小郑逗得咯咯直笑。
      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中,那颗果核转瞬之间就破土发芽、抽枝散叶、开花结果,长成一棵挂满红果子的树。
      氐衡说:“我没有凡尘的钱财,江城乃至周边百里之内都没有山楂树,就把这个送给你们吧。”
      看出郑朋一心想要求仙问道,氐衡又说:“郑老伯,修道重在修心,你牵挂甚多,亲缘难断,还是好好颐养天年吧。”
      “然后我们家就靠着卖仙人点化的山楂慢慢变成远近闻名的富户啦。”
      郑梓霜听完,还是没明白这跟她要摘花有什么关系。郑家虽然是做山楂雪球起家,家业铺开之后却已经不再做这种小买卖,就连他们家的小孩儿想吃山楂雪球,也要特意到市集里去买。郑家卖山楂发家之后,江城各处小商贩纷纷效仿引种,这个曾经稀奇的北方果子已经在江城及周边泛滥了,根本赚不到大钱。
      郑梓旸提醒她:“姐姐你不好奇那棵山楂树在哪里吗?山楂树的花就是白色的。”
      郑梓霜恍然大悟:郑家的大宅最早就是由郑朋主持修建,原本那住过仙人的三间农舍被一圈亭台楼阁围在中间,成了祠堂。
      “但是爷爷不让女眷进祠堂,我昨天进去的时候,山楂树花开正好呢。”郑梓旸背着手,右脚在地上不安地划来划去,“要不我去帮你摘吧,我这次一定学会爬树!”
      郑梓霜一低头就看见旸小萝卜头的脑袋顶,觉得这个提议非常行不通。
      脑海里又浮现出一身苍白寡淡的郑雨竹,心中的渴望被吊起来。她虽然时常有些怕爷爷,真回忆起来爷爷却也从没对她有多严厉。“还是我自己去,又不进祠堂的门,只是在外面摘花而已,我翻墙进翻墙出,你就在墙角等我。”
      “你又让我蹲墙……好吧,那你快点出来。”
      郑梓霜满口答应,安顿好弟弟后,便手脚麻利地从院墙外翻了进去。
      祠堂还保持着农家屋舍的样子,可能是郑朋特意嘱咐过维持原样,郑梓霜一眼就看见农舍跟前那棵树,枝繁叶茂,确实如郑梓旸说的那般花开正好,白灿灿的,七八朵被茂盛的叶子簇拥起来,显得生机勃勃。
      只是她刚跑到近前,就被一股丑鱼烂虾味熏得差点栽倒。
      她捏着鼻子,不死心地走到树下,仰头细闻,发现居然真的是山楂花的味道。
      ……郑梓旸我要抽你屁股!
      郑梓霜正想转头回去抽郑梓旸的屁股,突然听见爷爷的声音,似乎是正带着人往这边过来。说话声音越来越大,郑梓霜无处可跑,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的山楂树,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爬了上去。
      浓重的花“香”几乎从鼻子窜上天灵盖,她整个人被熏得脑子卡壳,掰下一枝山楂准备过后去找郑梓旸泄愤,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嫌弃李花味道熏人了。
      爷爷带着人走到近前,郑梓霜捂着鼻子听他讲了一通好听话,似乎对方是身份很尊贵的客人。也不知道这位身份很尊贵的客人受不受得了他们郑家沾着仙气的宝贝花香,两人居然就在山楂树旁站定不动,扯起家常来。郑梓霜大为焦急,客人可能真受得了,她快要受不了了!一棵臭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爷爷突然喝道:“树上是谁?下来!”
      郑梓霜此刻一点对爷爷的惧怕也没有了,如蒙大赦地从树上跳下来,手里还抱着那枝被她掰断泄愤的山楂枝,白花绿叶无辜释放臭气。她终于反应过来,想扔,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扔,只好心虚地背在身后,企图让那个味道离远一点。
      爷爷见是她,斥责了一声“顽劣”,向身旁的客人解释:“这是我孙女梓霜,小孩顽皮无状,仙长见笑了。”又对郑梓霜吩咐:“还不快来拜见氐衡仙长。”
      郑家怕是没有比氐衡更尊贵的客人了,郑梓霜没想到自己头一次违反家规翻进祠堂,就撞大运遇见了祖宗的仙缘本人。
      她更加不敢造次,只好又捏着山楂枝,规规矩矩地行过礼,这才抬头看清客人的样子。
      氐衡道人须发尽白,满脸皱纹,却身姿挺拔,气质斐然,要不是穿着身打了补丁的道袍,走在街上郑梓霜一定会将他认作哪家和蔼的老先生。
      氐衡对她露出笑容:“郑族长,你这小孙女倒是颇灵秀,根骨灵智俱佳,适宜修道。”
      爷爷随即一礼,欣喜道:“能得仙长垂青,是梓霜的福气。梓霜,来拜见师尊。”
      郑梓霜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刚拜过的人又要再拜。只见那据传很喜欢小孩的氐衡在她面前蹲下,语气颇为随和,问她:“梓霜今年几岁啦?”
      郑梓霜回答:“回仙长的话,七岁。”
      氐衡又问:“我送你‘抱雪’二字作道号,你可愿随我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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