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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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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殿从外面看,只是一座寻常的宫殿,内里却格外阴森,共分为上下五层,得罪温氏越狠的人就越在下层。据说底层有许多五花八门,残忍又有趣的刑具,专门用来折磨那些“大逆不道”的人。
好在魏无羡只被关在第一层,牢房虽然很脏,但有个小窗户能看到月亮。他也没被用刑,整个人好像被遗忘了一样,除了每天有人送两次饭,就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后来他才知道,王灵娇被他打的疼了好多天,叫嚣着要砍他一只手出气。温逐流把他关进地火殿,也是让他避开王灵娇的报复。
整个不夜天,把地火殿当作自家私牢的,他还是头一个。
虽然安全性无需担忧,但魏无羡的牢房极为偏僻,左邻右舍连个狱友都没有,殿中守卫各有职责也很少来。魏无羡素来爱热闹,这么孤零零被关到第二天,饭都有点吃不下去,被关到第五天时,甚至觉得还不如被砍一只手,也胜过在这里活活闷死。
好在他精诚所至,终于打动送饭的家仆帮忙带口信,叫温宁送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温宁送的有肉、有酒、有医书、有秘笈、有骰子、有话本,居然还有春宫图。
但不管多好玩的东西,翻来覆去看半个月也毫无新鲜感了。
玩不下去的时候,魏无羡就靠在墙角发呆,偶尔拿没吃完的饼渣喂窜来窜去的老鼠,训练它们叼东西。然而几天过去,便也对这游戏没了兴趣。
温宁偷偷过来,见他这样很不忍,绞尽脑汁,提议:“要不我让姐姐找温先生求情,放你出来?就算是反省,在自己屋里闭关也可以呀。”
魏无羡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温情跟温逐流素无交情,但她得温若寒看重,温逐流多少会给她些面子。只是魏无羡心里清楚,温逐流这回是铁了心要他反省出结果来,绝不会跟上次那样轻轻放过。
他自小没了父母,四处流浪吃够了苦头,幸得温逐流养大,传授技艺,如此深恩厚义,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偏偏他这些日子来行事出格,频频教师父担忧失望,自己反思都觉大大不该。然而说到“痛改前非”,他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所行为“非”。如此困惑良久,这会儿见了温宁,忍不住问他:“温宁,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岐山?”
温宁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岐山呀,跟着姐姐去夷陵上任。”
魏无羡道:“你姐姐又升职了?恭喜。”
温宁是真的开心:“其实也不算升职,不过能到外面上任,自己做主,真比在岐山轻松。”又吐槽:“说起来都是那个王灵娇,以前她来找姐姐要能美容的玉霞膏,姐姐不给,过几天温晁就来找事,姐姐给她送过去,才算了结。结果前些天她又来要至元丹。这种能加快结丹的药品都是有数的,姐姐没法子给她。为免她又找事,就申请外调了。”
魏无羡简直对王灵娇的折腾能力叹为观止:“又是她!”
这样一个爬床侍女,欺负品阶不高的魏无羡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找温情的麻烦,真……小人得志、无法无天!
温宁道:“就是她。听说你这次还得罪了她,可要小心。”
魏无羡道:“我师父在,没事的。”
温宁点点头,似乎才反应过来,道:“阿羡,你……是不是想离开岐山?”
这个“岐山”指的是整个岐山温氏。
魏无羡沉默。
温宁急了:“你真的想走?为什么?”
其实魏无羡问完,就知温宁的答案不会有参考性,他跟自己不同,是温氏的族人,生死命运都绑定在一起,无法退出的。
果然,温宁道:“阿羡,虽然这里免不了有人添堵,但只要家族强大,我们就是安全的,不会有事。如果离开,外面现在那么乱……太危险了。”被人膈应和生命受到威胁,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很清的。
魏无羡道:“外面现在很乱吗?”
温宁道:“嗯。虽然监察寮建的很顺利,但违抗命令的人也不少,还有大大小小的家族敢反叛,也很快被歼灭了。阿羡,现在的修真界跟以前不一样了。”
魏无羡想到那些反抗的世家被温氏歼灭的情形,眉头紧皱:“哦?”
温宁道:“我听监察寮的门生们闲聊,修真界现在的世家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温氏这边俯首称臣;一条在对面,不识时务被赶尽杀绝。若是以前,理念不合离开温氏不算什么。可现在,修真界又有什么地方可去?阿羡,你有幸身在岐山,已经胜过好多人……不要想其他了。”
他又劝了魏无羡很多,临走时,道:“你师父肯定不会一直关着你。等你被放出来,如果不想给温晁做事,可以去夷陵找我。有姐姐在,不会有人逼我们杀人的。”
魏无羡道:“别担心我了。好好帮你姐姐做事!”
其实温宁来看他,除了送些东西外,还带来一些外界的动向。
比如哪个世家被灭了,哪里又多了几个监察寮,以及又有几个世家主动依附温氏,献出许多珍宝法器。
在这一堆信息里,姑苏蓝氏宗主去世的消息简直激不起一丝水花。
却教魏无羡的心情格外沉重。
隔天夜里,他就梦到了蓝忘机。
还是他们在地洞中的情形,屠戮玄武已经死了,他发着烧,饿得直叫唤,蓝忘机断断续续给他输着灵力,他问被困在这里多久了,蓝忘机道:“第六天。”
他又叫:“好饿。好想李婶的排骨汤,春天放山药,夏天放冬瓜,冬天放土豆海带,肉又多香味又浓。等我回去一定要喝上几大碗!”
李婶是给温逐流等人做饭的厨子。蓝忘机虽不知她是谁,却明白魏无羡的意思,忽然问:“魏婴,你还要回岐山?”
魏无羡理所当然道:“我师父在那里,我不回去,还要去哪里?”
蓝忘机道:“你师父,对温宗主很忠诚?”
温逐流改姓的事,修真界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魏无羡点着头,蹭得脑袋下的树叶沙沙作响:“是啊,温宗主帮过师父很多,对他有知遇之恩,做人自当感恩图报。”
他讲起了温逐流在岐山的事,也讲了自己跟师父到各地驻守的往事,蓝忘机听得很专注,许久,道:“可你对岐山温氏的作风,并不认同。”
魏无羡道:“嗯。”
他若完全清醒,大概不会承认地这么直接。
迷迷糊糊的,魏无羡感觉蓝忘机坐近了一些,微凉的手放在他额头上,停了一会儿又离开。他叫:“蓝湛!”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眼睛睁开一条缝,火光下见蓝忘机苍白的脸庞犹如美玉,眉间却满是忧虑,便宽慰道:“你不要担心,我师父一定会来救我的,就是他以为我躲起来了,可能来的有点晚。”
蓝忘机却问:“魏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岐山?”
魏无羡道:“嗯?”
他烧得昏昏沉沉,思维异常缓慢。
蓝忘机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魏婴,这世上除了恩,还有义。人固然要知恩图报,却也有除暴安良、急人所难之义。如今温氏倒行逆施,已失了大义民心,你何必效忠这样的家族?”
魏无羡想说他没有是非不分,但一阵困意袭来,脑子更加迷糊了。
蓝忘机又道:“我不想有一天,跟你拔剑相向……”
魏无羡猛地睁开眼,昏黄的火光和蓝忘机俊雅的脸都在黑暗中隐去,只有脚边一片月光,被窗户框成歪斜的方形。
这里是岐山地火殿的地牢,不是暮溪山的玄武洞中。
但刚才……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又差点被他遗忘的真实对话。
即使他当时半睡半醒,却仍将这些话记在了心底。
在这之前,他从没动过“离开岐山”的念头。并不是因为他对温氏多么忠诚,而是他知道,温逐流对温若寒特别忠诚。
师父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这是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若真有跟蓝忘机拔剑相向的一天,怎么办?
还有江澄、江枫眠……
刚想到这里,远处微微一亮,冰冷的墙壁上映出一点火光。
光线不亮,但比较稳定,应该是灯笼而非火把。
守卫们一向用的火把,那就不是他们又押了新的倒霉蛋进来。那会是谁,大半夜来这个地方?
很快他就知道了。因为灯笼停在了他门前,缓缓抬起,露出了谭非紧绷的脸。
魏无羡的心迅速一沉:“谭非,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师父……”
其实温逐流每次外出做事,魏无羡都挂着担心。修真界向来人外有人,在哪个犄角旮旯碰到高手都不惊奇,岐山的高级客卿们修为虽高,但这么多年来,没吃过大亏的寥寥可数。魏无羡幼时见过一个客卿断了条腿满身是血的回来,曾一度特别害怕温逐流受伤,甚至还抱着他的腿不许他去出任务。
好在谭非道:“温先生没事。”
魏无羡道:“那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他半夜过来?
谭非踌躇道:“左子墨受伤了。”
魏无羡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见谭非神色凝重,顿感不妙:“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谭非道:“不严重,养上几天就好了。只是他传来消息说……”
魏无羡看不得他吞吞吐吐,催促:“说什么!”
谭非道:“他说,温先生不让告诉你的,但他知道你跟江公子关系好,不想瞒着你。”
魏无羡惊道:“到底怎么回事?江澄?他怎么了?”
谭非道:“云梦江氏被灭了。”
…………
谭非没想到,自己只是来传个消息,结果居然发展成了劫狱!
更没想到的是一切顺利有如天助,他先出去引开守卫,魏无羡再瞅准时机溜了出去,两人居然无声无息离开地火殿,走下了不夜天。
他们赶到莲花坞,就见从码头到仙府大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驻扎着温氏修士,个个彪悍又霸道。魏无羡听说过,温晁喜欢在血洗一个家族后,把家主吊到仙府门前示众,说是杀鸡儆猴、让人知道反抗温氏的下场。他提着心往莲花坞大门看去,所幸那里并没有挂着人,只有工匠们正忙着摘掉门头的九瓣莲装饰,换成岐山的太阳纹。
他对周围还算熟悉,带着谭非绕到侧面,攀上墙头暗中观察,等了好半天,在一队巡逻的门生里看到了左子墨,于是轻轻打了个呼哨。
他们在教化司经常合作,这呼哨也是独有的暗号,左子墨一听便知,循声过来,惊讶道:“魏无羡,你怎么来了? ”
魏无羡道:“多谢你传信给我。现在什么情况?江宗主江夫人已经不在,江澄逃走了是吗?还有他姐姐,有消息吗?”
左子墨犹豫了下,如实道:“江姑娘下落不明,江公子抓到了。你别急,他还活着。”
“抓到了?”魏无羡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沉了,思索片刻,道:“子墨,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左子墨早料到他会要求什么,却说起了别的:“胡惟德养好了伤,已经归队,如今负责看守江澄。他似乎确定是你打的他,见着你肯定要为难。”
真是冤家路窄!魏无羡眉头紧锁,却道:“我必须进去!我要救江澄。”
他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除了温逐流,最亲近的就是江枫眠。这个叔叔是世上仅存的他父母的故人,又真心实意对他好,那种毫不掺假的呵护与关爱,是他特别喜欢珍惜的。
可如今,江枫眠被杀死了,他就为他报仇都做不到。
那么,保全他的儿子、保全云梦江氏最后的希望,就是他唯一能为江枫眠做的事。
左子墨道:“我可以帮你。”
魏无羡怀疑他根本没听清楚,于是强调:“我说,我要把江澄救出来。”
左子墨道:“我知道。我帮你救他。”
魏无羡真惊讶了。左子墨传信给他其实不算冒险,但如果帮忙救人,所冒的风险可就大了。有一瞬间,魏无羡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个圈套等他往里跳,但若左子墨真想害他,等他进去救人时抓现行岂不更好?所以,他是真的要帮忙!
看出魏无羡的犹疑,左子墨苦笑了下,道:“虽然这么说也没什么意义,但这次确实是我第一次参与灭门行动。我……没有杀江家任何一个人。”他摇摇头,甩开莫名的负罪感,道:“再说就算我不帮忙,你也肯定会把人救出来。但你突然出现,一定会惹来许多怀疑,我来做的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带人出来。风险最小。”
魏无羡提醒他其中的风险:“可万一被发现了,你会跟我同罪的。为了救我的朋友,却连累你做这等背叛家族的事……”
左子墨在他肩上一拍:“这时候就别瞻前顾后了。你们在这里等我,天黑了我就把人带出来。”
魏无羡道:“那……你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也带出来?”
他颇觉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但左子墨只点点头:“放心,交给我。”
魏无羡和谭非找了条船,把它划到岸边一颗巨大的垂柳下,静悄悄地一直等到晚上。
柳丝浓密,将小船挡得严严实实,魏无羡以手作枕躺在船板上,望着头顶倾斜粗壮的树干。那里,他曾跟江澄倒吊在上面捉鱼,不远处江厌离还划着船叫他们回家。那时说说笑笑的声音似乎还没散,一转眼,他们姐弟却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害他们家破人亡的还是自己的家族。
某个瞬间,魏无羡都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但他很快告诉自己: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怎么把江澄救出来,怎么帮他逃离温晁的追捕,才最要紧。
等到四周都暗了下去,星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落下来,不远处河边传来几声响亮的鹧鸪叫声。
听到约定的暗号,两人把船划了出去,就见前方另一颗柳树下,左子墨弯腰半跪在那里,在他脚边,伏着一个浑身血污的身影,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正是江澄。
上次分别还活蹦乱跳的人,再次见到却奄奄一息。魏无羡心中一酸几乎湿了眼眶,他奔过去,低声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左子墨对魏无羡伸出手,在他掌心放下一枚冰凉的戒指,道:“这是他的灵器,紫电。”
魏无羡收拢手指,涩声道:“……谢谢!”
左子墨道:“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之后再转交。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走……”
魏无羡点点头,接过江澄挪到了船上,星光下,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他吸了口气:“戒鞭?!”
左子墨道:“嗯。这是用的江家的戒鞭……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但只要他活着,就好。
左子墨似乎想说什么,又改了口,道:“小公子和你师父都出去了,他们回来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江公子……你们走得远一些。”
魏无羡道:“谢谢你,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如果被发现了,只管供出我……”
左子墨抬脚在船舷上重重一踢:“晦气的话少说。快走!”
他没问魏无羡要去哪里,魏无羡也没说。
夜间风劲水急,加上他那一脚,小船转眼就飘出老远。魏无羡只挥了挥手,左子墨的身形就被柳枝遮住,隐没在了夜色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