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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银杏未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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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巷的银杏叶第三次染上金边时,江临终于读懂了林昭宁眼里的秘密。
那年深秋的雨水裹着碎金般的银杏,把孤儿院的铁门浇得锈迹斑驳。二十岁的林昭宁撑一把素白绸伞,黑色大衣下摆沾着些泥渍,她蹲下来与蜷缩在墙角的少年平视,胸口的吊坠在雨幕里泛着暗哑的光。
"这是你父亲实验室的钥匙。"她将钥匙放进少年掌心,金属还带着体温,"他们还说你喜欢收集漂亮的树叶做标本。"
江临盯着她大衣口袋露出的半截玻璃瓶,里面漂浮着几片金黄的扇形叶片。那是他这周偷偷放在父母墓前的,每片叶子背面都用针尖刻着"我想你们"。雨水突然变得滚烫,顺着睫毛流进嘴里,咸涩得像是把整个海湾都装进了眼眶。
搬进梧桐巷老宅的第一个雪夜,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林昭宁裹着羊绒披肩在落地窗前读《小王子》,月光在她苍白的腕骨上投下淡青血管的阴影。"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她忽然转头,琥珀色瞳孔映着跳动的炉火,"就像你父亲总说,显微镜只能看见细胞结构,看不见思念的形状。"
江临的钢笔尖在日记本上洇开墨渍,那支万宝龙钢笔是林昭宁送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笔帽刻着"To临:言语是另一种标本"。此刻他正在记录今天解剖的青蛙心脏,纸页间却不断浮现出晨光里林昭宁喝药时的侧脸——她总是先把瓷杯在掌心焐热,喝药时睫毛会轻轻颤动,如同垂死的凤尾蝶。
这种颤动在五年后某个春夜变得具象化,林昭宁在书房整理文献时突然打翻青瓷笔洗,满地水光中她的右手悬在半空,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江临冲过去扶住她单薄的肩膀,闻到她发间苦艾混杂着雪松的气息。
"脊髓空洞症。"她笑着抽出被攥皱的CT片,荧□□光下病灶如同幽蓝的星河,"还记得我教你的脑干解剖图吗?现在我的延髓里住进了一只吞吃神经的萤火虫。"
治疗室的白墙在梅雨季长满霉斑,江临看着镇痛泵的液体一滴滴坠落,忽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夜,林昭宁在露台教他辨认夏季大三角,她的手指划过天鹅座时,腕间的沉香珠串突然断开,深褐色的珠子滚进夜色。"要记住此刻的星空。"她当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光芒抵达我们时,发光的星辰早已死去。"
此刻他攥着她嶙峋的手腕,监测仪的波纹在视网膜上灼烧。林昭宁正在低声哼唱舒伯特的《冬之旅》,化疗夺走了她丝绸般的黑发,却让瞳孔愈发清亮。"你看过神经元的电镜照片吗?"她忽然眨眨眼,"相爱的人对视时,彼此的镜像神经元会绽放成星云。"
葬礼那日暴雨倾盆。江临抱着骨灰盒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银杏叶黏在墓碑上像凝固的泪滴。守夜时他在老宅阁楼发现落灰的标本箱,最底层压着泛黄的病历——确诊日期竟是他中考前夜。那天林昭宁送他进考场时,藏在袖口下的镇痛贴正渗出淡褐色的药渍。
十年后的初春,江临在神经外科诊室接过新的病历本。窗外飘进一片银杏新芽,患者腕间的沉香手串晃过似曾相识的光泽。当女孩抬头询问治疗方案时,他看见她眼尾有颗泪痣,和林昭宁当年落在书页上的墨点一模一样。
解剖台上无影灯骤亮,江临握着显微电刀的手突然微微颤抖。最新送来的病理切片显示罕见的基因突变,这正是当年蚕食林昭宁神经元的元凶。福尔马林气息中,他仿佛看见二十八岁的林昭宁正在显微镜前记录数据,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着桑叶般的时光。
黄昏的梧桐巷飘起细雨,江临驻足在那棵百年银杏下。青苔爬满树根处的铜牌,上面是他三天前刻的字:"此处长眠着我的星空、季风与语言"。一片嫩叶拂过锁骨间的银杏吊坠,他忽然想起那晚林昭宁弥留时的耳语。
她说,标本的意义不在于封存完美,而是见证生命如何在伤痕处生长出新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