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创作者死后》河鹿鸣

2、第 2 章

　　埃莉诺·13有一个秘密：

　　她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本尚未发布的书，而自己是其中被删删改改、前后迭代了13版设定的配角。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女巫都没有姓氏。
　　她们也能像普通人类一样诞育生命、创造后代，但为了让自己赖以为生的魔力不被后嗣借助缘分窃取，她们往往会选择切断与后嗣的直接联系。
　　同为女巫的“母亲”与“女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在魔法的意义上并没有直接关联，她们之间更像是学派创始人与她的学生，会被授予知识，却不被赐予牵绊，会提供机会，但不存在继承。

　　然而，埃莉诺·13，她拥有一个像是姓氏的编号。

　　潦草的数字，却足以昭示“继承”的存在，但埃莉诺·13的姓氏并不是从她这具躯壳的母亲那里得到的——她甚至怀疑，那被设定出来的背景中所谓的母亲是否存在过。

　　从第二代埃莉诺开始，每一任埃莉诺都会自觉地用编号来区分自我。

　　创世的笔涂涂改改，不同性格、外貌、天赋、身份的埃莉诺们诞生又消失。

　　被毁灭的曾经的埃莉诺废品们化为残渣、碎屑、不断流逝的灵魂的沙砾，世界抛弃了她们，她们只能抱团藏匿在影子中，阴魂不散地等待着可乘之机，想要重新篡取活人的身份。

　　可埃莉诺们都明白，只要执笔的那个人存在一天，永远只有最新的埃莉诺才能成为赢家，只有她才能用埃莉诺的名字活在故事里。

　　——是的，只要执笔的造物主还活着，这个世界永远在她的掌控之下。

　　但如果，那个人不见了呢？

　　阴影们涌动着，她们似乎在大声嘲笑着这个最新受宠的既得利益者，可很快，她们幸灾乐祸的情绪泡泡就全都破裂了。

　　（真奇怪，我们也感受不到她。）她们说。

　　那个人——她的造物主阿特丽丝，这个世界的绝对主宰。

　　自第一代埃莉诺开始，埃莉诺们总能捕捉到她说话的声音、心情的浮动、甚至是抚摸猫咪时的触感。

　　她们习惯了感受到她，为此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她们非常确信：尽管她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她们仍然是最特别的一个。

　　可这种特殊待遇，现在突兀地消失了。

　　阴影们又开始骚乱了起来，她们的触手哒哒地拍打着地面，缝隙里裂开的牙齿发出嗞啦嗞啦的刺耳响声。

　　废品们在不安。

　　埃莉诺·13仔细地凝视着它们，她没有发现破绽，废品们失去了身份后，变得很难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开始回忆，试图追踪更早的记忆，很快，她找到了一条线索。

　　埃莉诺·13昨晚没有做梦。

　　-

　　光脚踩在碎石滩上，尖锐的棱角刺破了足底的肌肤，浅蓝色的血液缓缓流出，以稳定的流速填充着碎石的缝隙，又在寒冷的刺激下，凝结成莹蓝色的晶体。

　　阿特丽丝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她昨晚睡得很好，没有做梦，所以今天有精力来海滩上散步，甩开管家与保镖的过程很顺利，她现在能拥有一段不受打扰的个人时间。

　　海岸线这一带已经被她的母亲买下，没有渔船，没有商铺，没有人，甚至连鸟在这个季节都迁徙去了别处。

　　只有并不激烈的海浪轻柔拍打岸边的声音，哪怕是最挑剔的噪敏患者，应该也会觉得这已经足够安静了。

　　可是——仍然很吵。

　　源源不断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脑子里，潜入了她的灵魂，她听到无数个世界在她的耳蜗深处鼓噪，唯有血液从身体流失的时候，那用她身体奏响的潮汐般平和美妙的声音才能盖过那些嘈杂。

　　但安宁也只有一会，那些血液总是很快就凝固了，而她暂时没有更多血液可以流了。

　　阿特丽丝闭上眼睛，她似乎睡了过去，身体摇摇晃晃，似乎要栽倒，但很快，她又重新露出微笑。

　　“你来了呀。”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那个地方现在空无一物，但确实有什么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阿特丽丝明白，那是她的幻想朋友，医生和妈妈都是这么说的。

　　幻想朋友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她已经十九岁了，不该再看到那些奇怪的朋友。

　　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吵了，吵到让她受不了。她的血流干了，安静又消失了，她没有办法——必须专注一点，必须找出另一个足够清晰的幻象，才能做出一对合适的耳塞，将那无数重重叠叠的幻听给遮蔽。

　　阿特丽丝抚摸着幻想朋友柔软的皮毛，这是只黑色的猫咪。

　　猫咪瑟缩成一团，后颈与脊线上的毛皮不断因为她的触碰而抖动，可它没有逃跑，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安静地、以服从的姿态接受着她的抚摸。

　　阿特丽丝喜欢这些不会说话的幻想朋友。

　　自从生病以后，她就很少与活人联系，也不再与朋友们接触，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她也试图找过人型的生物作为她的幻想朋友，最开始很顺利，她与她们嬉戏打闹，像是对待活人一样，但很快，事情变得不太对劲。

　　那些人型的幻想朋友们开始变得奇怪，她们眼神迷离，口舌迟钝，起初还能偶尔恢复神智，给出应答，她尝试着与她们对话，企图修好这些刚熟悉了不久的人型幻象。但她笨手笨脚的，连幻象都无法掌控，这些人型最后都沦为了失智的野兽，只会发出不停歇的尖叫与嚎哭。

　　阿特丽丝逐渐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尝试与失败，她放弃了在幻象中寻求同类的慰藉，而选择与缺乏知性的兽类为伴。

　　亲眼目睹“同类”知性被剥夺的过程是残酷又恶心的，而用恐惧驯化天生就缺失智慧的动物们，就显得温柔了很多。

　　就这样，阿特丽丝拥有了许多动物朋友，当她需要安静的时候，就偷偷跑出来，拥抱它们，对它们诉说生活中的烦恼，以及回忆或者幻想中的趣事。
　　她的动物朋友们总是乖巧、体贴、不会发言、也没法反驳，不管是多么嗜血的野兽，在她面前都会展现出童话般的温驯可亲。

　　可是，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

　　阿特丽丝抚摸着这只新来的猫，感到了些许违和。

　　是哪里不对呢？

　　她检查着猫咪的毛皮、眼瞳、指甲，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她突发奇想，掰开了猫咪的嘴。

　　她看到了两排整齐过头的牙齿，以及藏匿在喉咙深处的那只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阿特丽丝听到了久违的哀鸣——酷似人类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