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榆》古贲

41、校长

　　喝了点酒，我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贺兰跟我妈在厨房弄晚饭。
　　“阿姨，我们把这几个炒菜热热吃就足够了，那些烧菜可以放的，毕竟现在天已经冷了……那个发糕、汤圆，我们明天早上吃早饭……”贺兰安排着。
　　“多热些，这么多人呢！”是我妈的声音。
　　“不用，就我们四个人，有这四五个炒菜，还有凉菜，多多的了，骨头汤我再一热，都要十来个菜了……慢慢吃……热多了再热，也没那么香的……好啊？”
　　“听你的，贺兰！”我妈笑起来。
　　我站在门外，听着，我那没主见的妈跟有主意的贺兰定下的晚饭，想想还是回头坐在院子里发呆。
　　“二子，你是不是中午喝多了不舒服啊？”
　　“没有，我就是刚睡醒，发了个呆……”我妈应该是真的能看的出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吃饭了……”贺兰也走了出来。
　　“我去喊我爸，你要一起去鸡棚看看么？”
　　“我下午去看过了，你去喊，我端菜盛饭，你们回来就吃……”贺兰笑着拿围裙擦擦手。

　　村里的晚饭之后就是休息。
　　给贺兰弄了热水泡脚，我靠着墙，就这么看着她，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你说跟我讲你们校长的呢？”贺兰突然抬起头。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不理她这个问题，只是问。
　　“我刚才在想，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贺兰声音不大，说明她内心其实很不确定，眼神也很快的回避开去。
　　“你只是这会儿突然觉得，还是想了好一会儿了……”
　　“你干嘛非要问这么仔细！”贺兰突然的大声显示了心虚。
　　“这里，你认识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咯……哈哈哈……”我笑起来，“村里也没什么地方好逛的，基本就是干活、吃饭、休息……看个电视、玩个手机……”
　　“村里都一样，我也不是什么上海来的……”贺兰打断我。
　　“哈哈哈……这么快就学会了……我们这儿说洋气什么的，基本都是用上海代替……”
　　“是的，真的是难为你爸妈，硬是憋着讲普通话……还好基本都能听得懂……”
　　“我们那时候的校长讲的那个普通话才是要人命，通州话、如海话、普通话，三元杂交……”
　　“讲啊……”贺兰催促，“我还是很喜欢你讲故事的……”
　　“嗯……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他‘疤子’，他右边脸上有五根指头撮起来这么大一个黑色的胎记……”我撮起手指，在脸上比划，“不到一米七，黑，瘦，公鸭嗓子，他站学校大门口骂人，在宿舍楼门口都能听见……”
　　“有这么夸张么……你们宿舍楼就在大门口吧……”
　　“大门口在最北边，靠着国道，宿舍楼与大门正对着，在最南边，靠着国家储备粮库，差不多有个两百米……一来是他声音大，二来是他那个声音，太有识别度，学生怕，老师更怕……”
　　“这么狠的人啊……”贺兰疑惑。
　　“入学典礼的时候，他说，他有三根绳一根棒……一根绳，捆校外的小混混儿，一根绳，捆学校里不学好的学生，一根绳捆不好好教学的老师……”
　　“这连老师都捆啊……”
　　“你让我说完……还有一根棒呢！”
　　“那是打人的，不用说，全是吓唬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儿的！”贺兰笑了。
　　“那根棍子是真的见识过，大概有七八十公分，是个镀锌钢管，厚实的很……那年，几个小混混到学校门口打架，还找来了他们所谓的大哥，被‘疤子’一顿打啊，都不敢还手，就只能跑……”
　　“他这比混社会的还社会啊……”
　　“好像他九十年代就享受□□津贴的，一个月一百块钱……”
　　“我还以为很多呢，结果就一百……”贺兰也觉得钱太少。
　　“我后来才知道，八十年代开始有这个津贴的，到九十年代一般人工资一个月也就是二三百，补贴一百那是很多了……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一个荣誉，好像是我们毕业的时候开大会，他还说这钱也不涨涨，一百块称不到多少斤猪肉了……”
　　“哈哈哈……真讲实惠！”贺兰也笑起啦，“你这是讲笑话一样讲你们校长呢？”
　　“他就是这么有意思的人，放现在，不知道有多红了！”
　　“确实不是一般人……”
　　“他八十年代接手的时候，我们那高中，一年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一两个人，我们毕业的时候，两三届都没人考不上大学，不过有不少人觉得考的不满意复读而已……”
　　“这么厉害啊……”
　　“一个乡镇中学到省重点高中，后来基本稳居排行榜前三分之一，一方面是时代的进步，一方面他管老师狠，对学生好……我们那会儿只要不惹事，不去不学好跟社会上的混混儿接触，成绩差点，都不会挨太多骂……老师就不一样了，教不好，还要请家长的！”
　　“这么奇怪啊！不请学生家长，倒是请老师家长……”
　　“高一那年，有个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新老师，穿的是很时髦的，隔三差五还要去县城看个电影，逛个街……当然，大学生都这样，何况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文学女青年……这样一来，很多备课、学习、跟踪，肯定就没那么做的实……高中生很会跟风的，一个个的很快就都文艺起来了……长篇小说、世界名曲、摇滚音乐、长头发，白衬衫……那时候牛仔裤是稀罕玩意儿，能穿上的就是学校里顶级的小文艺青年了……”
　　“你这是要笑死我啊……一点正经没有……”贺兰笑着。
　　“其实我们高中起床音乐顶级的，《梁祝》、《笑傲江湖曲》、《拉德茨基进行曲》、《解放军进行曲》……真的就是睡三年也都会听点音乐的，但是那时候搞的太厉害了……门口的小卖部都搞了个箱子专门卖磁带……全是那种盗版的，三五块钱一个……”
　　“我那时候在广东也玩过，一个随身听，装的卡带，正版的一个要十块钱左右，新歌上市有的卖到二十块……”
　　“就是啊，我们那时候一月生活费也就是一百来块，买盒磁带，一天饭钱就没了……再租本小说书，一毛钱一天，晚上弄手电筒再被子里面偷着看……好了，第二天上课睡一片……”
　　“是的……”
　　“还有女生看言情小说比男生看点武侠小说什么的沉迷多了……谈恋爱的又疯掉了……”
　　“你们这女老师能量很大啊……”
　　“披肩长发，白色连衣裙，瓜子脸，丹凤眼，瘦高瘦高的得有一米七还穿细跟高跟鞋，不知道多少男生下课了爬栏杆上就是为了看她从下面走过……”
　　“那也是你们学校看人家漂亮招进来的……”
　　“那时候哪儿都是县教育局里面统一考试，然后再分配到各个学校的，现在怎么弄的不知道了……”
　　“你就没喜欢过人家？大美女啊！”贺兰明显不怀好意。
　　“我觉得风尘气太重了，不喜欢……而且，我一直喜欢短发的女生……”我也玩味的看看着贺兰的头发。
　　“哎……不要想绕着说哦……”贺兰假装严肃了下，还是用右手挑了下自己的短发，“后来怎么处理的？”
　　“说是政教主任谈话了两次，还是我行我素，‘疤子’火了，直接让请家长的……那女老师的爸爸还是隔壁县里的什么局的头头……”
　　“就这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别说这隔壁县的什么局了，他自己的顶头上司，我们县的教育局局长他都当面骂……”
　　“这么狠啊……”
　　“我们县的教育局长兼任我们上次路过的县中的校长的，本身就有很多竞争关系，什么竞赛名额、职称名额，好像财政什么的也有差别的……”
　　“人家那是你们县里第一的高中，肯定不一样的撒……”
　　“是的……‘疤子’不管这个，你不给钱，我就自己搞钱！”
　　“……”
　　“那年建宿舍楼没钱，‘疤子’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个二手的印刷机，印试卷卖……搞了一年搞了一百五十多万，搞宿舍楼的时候死命压价，又要保证工程质量，把建筑老板也是烦死了……”
　　“你们南通这儿卖试卷不是传统么……什么真题，什么密卷，什么提高版……我没上过高中都听说过……”
　　“密卷那是黄冈的，湖北人干的……我们这儿那时候就是周边卖卖……没那么大影响力，后来启东中学疯了……”
　　“你们真的是比湖北人还能折腾……”
　　“‘疤子’会赚钱这不就都知道了么……后来两千年的时候，学校搞改制，‘公办民营’试点……”
　　“学校还搞改制啊，真的什么都可以拿来搞钱……”
　　“那时候已经有民营的初中高中了，很赚钱的，又不要县里财政出钱，多好啊……那时候县里能有几个钱……”
　　“能省点是点……”
　　“改制的要求高的很！‘疤子’还开大会跟我们讲过……要保证教学质量稳步提高、要保证国有资产稳步增值、要保证教职工收入稳步提高……”
　　“你们那这校长真的是什么都跟你们说……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啊！”
　　“我们确实都不懂……但是我们英语老师、语文老师上课跟我们炫耀工资了呀！那时候我们历史老师是个和气的小帅哥，跟我们关系很好，我们又去问他，他也说工资翻番了……”
　　“哪儿搞的那么多钱发工资啊……”
　　“不知道……反正‘疤子’最高兴的就是平时再也不用去教育局开会了……哈哈哈……”
　　“你们这个校长真是放荡不羁爱自由啊……”贺兰笑着让我去倒水，“再听你讲这么一直加水泡下去，脚不烂，热水也都没了……”
　　“哈哈哈……你这评价确实可以……那时候学校大喇叭也没少放《海阔天空》、《光辉岁月》……有一次开大会还给我们放了《农民》……”
　　“你们这校长自己都是文艺青年，还不肯别人文艺……哎……后来那个女老师怎么处理的？”
　　“能怎么处理，头发扎起来，衬衫、棉袄、运动鞋穿起来……土土的，一点都不好看了！”
　　“女人都是靠打扮的……”
　　“是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那校长退休了吧……”
　　“我们后面再一届，他就退休了，后来被隔壁市一个民办高中请过去又做了五年校长，年薪七八十万……”
　　“那也很多钱啊，毕竟那时候才零几年……”
　　“他这辈子估计也就留下这么多钱吧……他老婆身体不好，好像常年吃药的，大女儿时候小时候生病好像智力有问题，二女儿倒是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还是博士的……特殊年代的时候救过他命的一个老人家，他给养老送终的……改制的时候，他自己的工资还是财政局发的，只要是个主科的老师都比他工资高……”
　　“确实开销大……应该存不下什么钱……”
　　“那时候都传言‘疤子’贪污了不少钱的，为了这个‘疤子’还到教育局拍桌子，去纪委申请调查自己……县委书记出面都讲不下来情，骂他是茅坑里面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人就这么正？总有点什么吧？你肯定也是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但是‘疤子’开大会的时候讲过的，她女儿上研究生是他送礼求人弄来的，他说这辈子就这件事说不过去……”
　　“真的是什么都敢讲……”
　　“可惜好人不长久……六十几岁就去世了……”
　　“这么有趣的人……唉……”
　　“我们这一片，不说一百年，起码三五十年没人比他死的风光……”
　　“这么厉害？”
　　“那时候有人在网络贴吧里面发的讣告，号召校友回来送他……从学校门口一直排到国道那个岔路口，有一两公里……十里长街送总理也就是这样了吧……参加的很多人后来都在贴吧里面回复哭过……”
　　“从学校门口？不是从他家门口么？”
　　“他是通州人，在这边没有房子，也不知道老家有没有房子，一直住在教工宿舍楼的，两室一厅，我也去过……”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会讲些最后让人掉眼泪的故事……”贺兰虽然没掉眼泪，确实我感受到了她的感动。
　　“唉……后来我们那高中也不如以前了……”
　　“换人如换刀的，现在都是一份工作了，尽职尽责就行，哪儿有那么尽心尽力啊！”
　　“不说这些了，看电视剧……”

　　人，总会老师，也总会有忘不掉的老师，现在可能少，以后可能会多吧。

　　我也泡个脚。